第三十二回 女菩萨贱粜赈饥 众乡宦愧心慕义 第2节
晁凤回了话,晁夫人着实喜欢。叫了晁近仁、晁邦邦回来,二人一递五日,轮流帮着粜谷,替下晁凤、晁书一个来家里走动。别的乡宦见 [见——同本作“是”。“見”与“是”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武乡宦举了这事,也都算计做这事,俱说:“晁夫人说得是。”大家合并在武乡宦那里,一递十日煮粥,俱是任直、靳时韶两个炤管。后来那些富家大姓渐渐的都出来捐米捐柴,附在各人亲戚乡宦之处。从头年十月初一为始,直到来年五月初一为止,通共七个月,也只用了二千七百六十七石米。晁夫人是九月十五日粜谷起,至来年四月十五日止,也是七个月,共粜过谷八千四百石。可喜收了麦子,拿住了秋苗 [拿住了秋苗——即保住了秋苗。指麦收之后大秋作物长势喜人的样子。] ,完成了这一片救人的心肠,成就了这一叚赈荒的美事。
看官听说,但凡人做好事的,就如那苦行修行的一般。那修行的人修到那将次得道的时候,千状百态,不知有多少魔头出来琐碎。你只是要明心见性,任他甚么蛇虫毒蟒、恶鬼豺狼、刀兵水火,认得都是幻景,只坚忍了不要理他,这就是得道的根器。
那唱《昙花记》 [昙花记——明屠隆撰写的戏曲,叙木清泰等事。全剧五十五出,今存明万历间武林天绘楼刊本等多种刻本。] 的木清泰,被宾头卢祖师、山玄卿仙伯哄到一座古庙,独自一人过夜,群魔历试他。凭他怎的,只是一个不理,这才成了佛祖。若到其间,略有个怯惧的心肠,却不把弃家修道几年苦行 [苦行——同本作“若行”。“苦”与“若”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工夫可惜丢吊了?这人要干件好事,也就有无数的妖魔鬼怪出来打搅。你若把事体见得明白,心性耐得坚牢,凭他甚么挠乱,这一件好事,我决要做成,这事便没有不成之理。你若正这件事做得兴头,忽然钻出个人来,像那九良星打搅蔡兴宗造洛阳桥 [“九良星”句——事见明初戏曲《四美记》,一名《洛阳桥》。惟戏曲演建造洛阳桥者为蔡兴宗之子蔡襄,此处所云或为作者记忆之误。] 的一般,灰一灰心,懈一懈志,前功尽弃。晁夫人一个女流之辈,罄囊拿出一万四五千谷赈济那乡里饥民,这只怕那慷慨的男子也还做不出的事,他却轻省做了。却不知道也受了多少的闲气。若是没有耐性的人,从那八秋的时节,也使个性子,粜不成这谷了。
晁无晏走来说道:“三奶奶,这粜万把石谷不系小事,如何不托孙子,倒托两个家人?我情愿来与三奶奶效劳。”晁夫人说:“晁书、晁凤左右都是闲人,叫他自己两人粜罢,不要误了你们的正事。”晁无晏道:“只怕他两个存心不善。这样贵谷,三奶奶你只要十二个钱一升,他每升多要四五文,就每升多要二三文、一二文,这就该多少钱哩?或将一石里边搀上四五升秕谷、或是精糠,三奶奶你都那里查帐?若是我在里面,这事那个敢做!三奶奶你粜一斗,是你老人家一斗的福;你粜一石,是你老人家一石的福;如今为甚么丢了这们些粮食,你老人家又没积了福,叫别人撰了钱去?”晁夫人道:“这两个狗头,我恩养着他,干这事,他就不怕我,没的也不怕那神灵么?一个救人命的东西,干这事,他也不待活哩!”晁无晏道:“既三奶奶不用我粜谷,我替三奶奶看着煮粥罢。”晁夫人道:“你早说好来 [好来——等于说好了、就好办了。] 。我已是叫了晁近仁合晁淳他两个分管去了。”晁无晏道:“这三奶奶别要管他,你只许了口叫我去看,他两个我管打发他去,不用三奶奶费心。”晁夫人说:“我即叫了他来,他正 [正——同本作“止”,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看得好好的,为甚么打发他去?叫他看着罢了。”晁无晏雌了一头子灰 [雌了一头子灰——形容被拒绝,脸上没有光彩的样子。雌,“呲”的借字,申斥、斥责。] ,没颜落色 [没颜落色——形容没有脸面、灰溜溜的神态。] 的往家去了。
后来武乡宦家煮了粥,晁近仁合晁邦邦辞了回来,晁夫人又叫他一递五日帮着晁书们粜谷 [粜谷——同本作“籴谷”。“糶”与“糴”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晁无晏心中怀恨,故意的妆 [妆——同“装”。山东方言,打、买、盛的意思。] 了两壶薄熬烧酒吃在肚子里,盖着那屄脸弹子猴屁股一般,踉踉跄跄走到粜谷所在。恰好晁近仁、晁邦邦都在那里,合晁书、晁凤算那一日粜出去的谷数。晁无晏涎瞪着一双贼眼,望着晁近仁两个说道:“怎么你两个就是孔圣人,有德行的,看着煮粥,又看着粜谷!偏俺就是柳盗跖,是强盗,是贼!拿着俺不当人,当贼待,看着煮粥就落 [落——暗中克扣。] 米,看着粜谷就偷谷!呃!你两个吃的也够了,也该略退一步儿,让别人也呵点汤!看撑出薄屎劳 [薄屎劳——指因暴饮暴食,消化不良而拉稀的症状。] 来,没人替您浆裤子!贼狗头!我把那没良心的妈拿驴子鸡巴他的眼!”
晁近仁还没做声,晁邦邦恃着是他的叔辈,又恃着有点气力,出来问说:“晁无晏小二子!谁是贼狗头没良心?你待谁妈的眼?你每日架落 [架落——山东方言,有扶掖、怂恿、在背后唆使等义。] 着七叔降人 [降人——恃了地位、武力等压制别人,使人服从。] ,你在旁里戳短拳 [戳短拳——站在从属的位置上附合、帮腔、助阵的意思。] !你如今越发自己出来降人哩!”晁无晏道:“仔么 [仔么——等于说“怎么”。仔,“怎”的音变。] ?我自己单身降不起你么?单只架落着七叔降人!今日七叔没在这里,咱两个就见个高低,怕一怕的不是那人屄里生的!”一边就摘了帽子,陆 [陆——“掳”的借字。扯、扯下。] 了网子,脱了布衫子,口里骂说:“你要今日不打杀我的,就是那指甲盖大的鳖羔儿 [鳖羔儿——山东方言中的詈词,等于说王八的后代、小王八。] !晁邦邦是好汉,你就打杀我!”晁邦邦把一条板凳掀倒,跺 [跺——用脚踹的动作。] 下一条腿来,说道:“我就打杀你这臭虫,替户族里除了一害,咱也驰驰名!”要撑着往外出来。
晁近仁合晁书、晁凤恨命的将晁邦邦拉住,不叫他出来,说:“你看不见他吃了酒哩?理他做甚么?等他醒了酒,你是叔,他是侄儿,他自然与你赔理。”晁无晏说:“扯淡的屄养们!你希罕你拉他!我这里巴着南墙望他打死我哩!再要拉他的,我他妈那眼!我吃了酒,我吃了你妈那屄酒来!”
晁凤说:“淳叔,你听我说,你别合他一般见识。他红了眼睛,情管就作下 [作下——做下事、惹出祸来的意思。] 。你就待打帐 [打帐——即打仗。帐,“仗”的借字。] ,改日别处打去;您在这门口打帐,打下祸来,这是来补报奶奶的好处哩?”晁邦邦说:“我齐头里不是为这个忖着,我怕他么?你看他赶尽杀绝的往前撑!”那时街上围住了无数的人看。
他正在那人围的圈子里头,光着脊梁,猱着头,那里跳搭,那郯城驿驿丞姓夏,叫是夏少坡,极是个性气的人,从河上接了官回来,打那里经过。头里拿板子的说:“顺着 [顺着——转一转身子,即让开路的意思。] !顺着!”晁无晏只当是典史,略让了一让。抬头认是驿丞,从新跳到街心,骂道:“仔么,我是马夫么?你驿丞管着我鸡巴哩!咍儿晦儿 [咍儿晦儿——形容吆喝的声音。咍,同“嗨”。] 的!”
本篇未完,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