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女菩萨贱粜赈饥 众乡宦愧心慕义 第3节
夏驿丞句句听得甚真,自己把马歹将回来,说道:“你拦着街撒泼,我怕括着你,叫你顺顺。我没冲撞你甚么,我没曾说我管的着你那鸡巴。但 [但——同本作“世”,盖为误字,据文意酌改。] 你也管不着我驿丞,你为甚么降我?”晁无晏说:“怎么一个官儿 [怎么一个官儿——驿丞是知县的属官,未入流。这里是什么样的一个官儿、多么大的一个官儿的意思,含有轻蔑之意。] !只许你行走,没的不许俺骂骂街!俺是马夫?俺是徒夫?鳖俺些么送你?没有钱!你打我哩!”夏驿丞说:“我怎么只打马夫徒夫?我就且打你这光棍何妨!”叫出那门里头的人来问说:“他为甚么在这里骂 [骂——同本作“马”,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他骂的是谁?”
晁邦邦出去,还没开口,晁无晏说:“我骂的谁?我自身!不骂着郯城驿的驿丞!”晁邦邦将从前以往的事告诉了详细。夏驿丞说:“这们可恶!替我拿下去打!打出祸来我夏驿丞耽着,往您下人推一推的也不是人!着实打!”两个拿板子的起先拿他不倒,添上那个打伞的,一个牵马的,一个背拜匣的,五个人服事他一位,按倒在地,剥了裤,他还口里不干不净的胡骂。
夏驿丞说:“咱不打就别要打。咱既是打了,就蒯 [蒯——“㧟”的借字。用指甲抓搔。这里是轻轻地挠的意思。] 他两蒯,他也只说咱打来。咱不如就像模样的打他两下子罢!”喝着数,打到五板,他还说:“由他!我待不见打你哩!只怕打了担不下来,你悔!”驿丞也不理他。打到十板,他才说:“我是吃了两钟酒,老爹合我一般见识待怎么?”打到十五板,口里叫爷不住,说:“小的瞎了眼,不认的爷,小的该死!”夏驿丞只是喝了叫打,足足的 [足足的——同本作“是是的”。“足”与“是”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二十五个大板,叫人:“带到驿里来!等你先告状,不如我先申了文书做原告好。”晁无晏说:“小的敢告甚么状?老爷可怜见,超生狗命罢!”夏驿丞只是不理,带到驿里,叫人写了公文,说他拦街辱骂,脱剥了衣裳,扯罗 [扯罗——扯,撕扯。] 驿丞的员领。他那媳妇子知道,慌了,央了许多街邻合乡约、公正,都齐去央那驿丞,做了个开手 [开手——这里指放人的理由、借口。] ,叫他立了个服罪的文约,放他去了。
晁邦邦们进去告诉了晁夫人。晁夫人说:“你看我通是做梦!外头这们乱烘,我家里一点儿也不晓的。这不是自作自受的么?别人还说甚么着极,我听说他家里还有好些粮食哩。放着安稳日子不过,这们作孽哩!”晁邦邦道:“你可说么 [你可说么——山东方言,等于说不是这样又是什么?带有极强的赞同语气。] !也可要他消受。年时这们年成,别人没收一粒粮食,偏他还打了十一二石荍麦,见囤着五六十石谷。他今年的麦子又好,二十亩麦子算计打三十石哩!这可亏了他三个,死乞白赖的拉住我,不教我打他,说他红了眼,像心风 [心风——即“心疯”。山东方言,指对某事念兹在兹,时刻想去做成,或以极大的热情去做某事的异常精神状态。] 的一般,不久就惹下。说着够多大一会?自己撞这二十五板子在臀上。”
晁夫人说:“这驿丞可也硬帮 [硬帮——形容态度强硬、无所畏惧的样子。] !尝时没听的驿丞敢打人。”晁邦邦说:“有名的,人叫他夏
子。他恃着他的姑夫是杨阁老,如今县上还怕他哩!”晁夫人说:“嗔道!你可没要紧的惹他做甚么?”晁书娘子插口说:“也是那一年这街上打了众人,没打他。他如今来补数儿哩。”晁邦邦说:“人们没说么?可可的就是那一年打俺的那个去处。”晁书娘子又说道:“呃!叫七爷仔细!只剩下他没在这街上打哩。”晁邦邦说:“休忙!只怕也是看不透 [看不透——等于说说不准、有可能。] 的事哩。”
再说晁思才,一日里叫人抗着三布袋大头秕子 [大头秕子——带壳的瘪谷。大头,同本作“人头”,据下文校改。] ,来到粜谷的去处,叫晁邦邦合晁凤搀在谷里出粜与人,要换三布袋好谷与他。晁凤说:“这事俺不敢做。前日二哥还对奶奶说俺多卖了钱,谷里搀秕子合糠哩。这要干这个,可是他说的是真了。”晁思才说:“这没帐 [没帐——没事,没有关系。] 。您这粜几千谷哩,一石搀不的一升,就带出去了。您不合奶奶说,奶奶有耳报么?”晁凤说:“这族里就只七爷一位,别说搀在谷里,就不搀合,俺也送得起两石谷与七爷吃。难为除了七爷,还有七家子哩!不消别人,只叫二哥知道,我吃不了他的,只好兜着罢了。七爷,你就怪我些也罢,不敢奉承。”晁思才说:“你替我放着,我自家合您奶奶说去。”要见晁夫人。
看门的进去说了,请他进去。他见了晁夫人,把那话来说的细声妾气的道:“嫂子,你是也使了些谷,浑身替你念佛的也够一千万人。如今四山五岳,那一处没传了去?光只俺两口子,这一日不知替嫂子念多少佛,愿谓侄儿多少。一日两顿饭,没端碗,先打着问心,替嫂子念一千声佛,这碗饭才敢往口里拨拉。”
晁夫人道:“你老七没的家说!你吃你那饭罢,你嚼说我待怎么!我往后只面红耳热的,都是你两口子念诵的。”晁思才道:“这没的是嫂子强着谁来?只是嫂子的好处在人心里。嫂子,你说:‘晁思才,你变个狗填还我!’我要难一难儿,不变个狗,这狗还是人养的哩?”晁夫人道:“你待说甚么正经话,你说罢,别要没要紧的瞎淘淘 [瞎淘淘——胡扯,瞎说。淘,“啕”的借字。] !”晁思才道:“嫂子,你只不信我的这一个狗心,只说是淘瞎话,把我的心屈也屈死了!”晁夫人道:“谁这里说你是假心哩?可只是有甚么正经话,请说罢!”晁思才道:“你看嫂子!我这就是正经话。”晁夫人道:“再还有别的话没有?若没有话了,外边请坐,我叫人收拾饭你吃。”就待往里进去。
晁思才赶上一步说:“还有一事合嫂子说哩。我有三布袋谷,够两石,我嫌他黄米做不的水饭,换咱那粜的白谷,好撩 [撩——同“捞”。] 水饭割麦子吃。”晁夫人说:“你那谷哩?”晁思才说:“抗在咱前头哩。”晁夫人说:“脱不了是粜给人,黄谷没的是不好的么?你叫他们换给你去。”晁思才说:“我这里就谢嫂子的作成 [作成——成全、分外照顾的意思。] 。”作揖不迭。晁夫人说:“黄谷换白谷,谢甚么作成?”
晁思才也没等吃饭,出去对着晁凤合晁邦邦道:“我合你三婶说了,叫炤着数儿换给我哩!快些倒下换上,家里还等着碾了吃晌饭哩!”晁凤说:“淳叔,你看着,且消停,等我到家再问声奶奶去,省得做下不是,惹的奶奶心里不自在。”晁思才说:“我没的有说谎的?你问何妨?只是怕耽搁了工夫。”晁凤道:“我问声奶奶不差,也耽阁不了甚么。”
进去问说:“奶奶分付把七爷的那秕子换谷给他?”晁夫人说:“甚么秕子?你七爷说他的是黄米,不好撩水饭,要换咱的白谷。我说:‘脱不了是粜给人,黄米怕怎么?没的人家籴了去,都撩水饭哩?’怎么你说是秕子?”晁凤道:“甚么黄谷?是糠里扬出来的大头秕子,叫我搀在谷里粜给人家,可换好谷给他。俺没敢依他,说来合奶奶说。说奶奶分付,叫炤着数把给他哩!”晁夫人扯脖子带脸通红的说道:“怎么来!谁煏烤着我粜谷?我拿秕子搀着哄人!要是秕子,不消换,各人守着各人的!”
晁凤出去说道:“亏我进去问声。要不,这不又做下不是了?奶奶说:‘我的乃是黄谷换白谷。’这是谷换秕子。”晁思才老羞变成怒的骂道:“扯淡的奴才!俺换了俺晁家的谷去,没换了你这扯淡的奴才的谷!”千捣包,万捣包,骂个不住。又说:“忘恩负义!没良心!没天理!晁无晏那伙子人待来抢你的屋业,我左拦右拦的,不叫他们动手。如今叫你守着万贯家财,两石谷不换给我,我教你由他!你说有了儿子么?‘牡丹虽好,全凭绿叶扶持!’你如今已是七十多的老婆子,十来岁的孩子,只怕也还用着我老七相帮!就使铁箍子箍住了头么?”叫人:“抗着咱那谷,不希罕使他的!看我饿杀不!留着咱秋里荫枣麸 [荫枣麸——放置在阴暗的地方,经发酵制成酿酒的红曲。枣麸,即红曲,因其颜色暗红如同枣色,故称。] ,也浑身 [浑身——横竖,反正。] 丢不了。晁淳!晁凤!咱留着慢慢的算帐,再看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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