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程犯人釜鱼漏网 施囚妇狡兔投罗 第2节
有人见两个公差打死在地,一片长板丢弃在旁,报知了武城知县。差人察验,知是走了程谟,四下差人跟捉,那有程谟的踪影?只得禀知了按院,勒了严限拿人。番役都上了比较,搜捕的万分严紧。
有人说:“程谟的那个老婆,在刑房书手张瑞风家管碾子,只怕他知情也未见得。”三四个公人寻到那里。其实张瑞风家 [张瑞风家——山东方言,张瑞风的老婆。] 把程谟的老婆叫将出来,众人见了这个蓝缕 丑鬼的模样,自然罢了。谁知合该有事,天意巧于弄人。张瑞风家抵死赖说没有程谟的老婆在家,这些差人越发疑心起来。又兼这张瑞风衙门里起他的绰号叫是“臭虫”,人人都恼他的。众人齐声说道:“这是奉上司明文,怕他做甚?到他里面番去!”
倒不曾搜着程谟的老婆,不端不正刚刚撞见一个三十以下的妇人,恰原来是那一年女监里烧杀的小珍哥。众人看见,你看我,我看你,都说:“这不是晁源的小老婆小珍哥是谁?没的咱见鬼了?”小珍哥一头钻进屋去,甚么是肯出来。众人围住了房门,说道:“刚才 [刚才——同本作“刚搀”。“纔”与“搀”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进去的那位嫂子,俺好面善,请出来俺见一见。”
张瑞风的老婆在帘子里面说道:“这是俺家的二房,临清娶的,谁家的少女嫩妇许你这们些汉子看?你拿程谟,没的叫你看人家老婆来么?”众人道:“这说话的是张嫂子呀?俺刚才见的那妇人,是监里晁监生的娘子,众人都认的是真。你叫他出来,俺再仔细认认,要果然不是他,等张师傅来家,俺众人替他磕头陪礼。他要再不饶,俺凭他禀了大爷,俺情愿甘罪。你必欲不叫他出来,俺别的这里守着,俺着一个去禀了大爷来要他。”张瑞风娘子道:“小珍哥托生了这八九年哩,如今又从新钻出他来了?你列位好没要紧!你不过说当家的没在家,得空子看人家老婆呀!”众人说:“这意思不好!私下干不的!俺这里守着,着一个禀大爷去!”
果然着了一个姓于名桂的番役,跑到县里禀说:“小的们打听得程谟的老婆在刑房书办张寿山家支使,小的们扑到那里,张书办没在家,他家回说程谟的老婆没在他家。小的们竟到他里边番去,没番见程谟,只见一个媳妇子,通似那一年监里烧杀的施氏。小的们待认他认,他钻在房里,必不肯出来。张书办媳妇子发话,说小的们因他汉子不在家,乘空子看他老婆哩。”
县公问说:“这施氏是怎么的?”于桂禀说:“这施氏是个娼妇,名叫小珍哥,从良嫁了晁乡宦的公子晁监生。诬枉他嫡妻与僧道有奸,逼的嫡妻吊死了,问成绞罪。九年前女监里失火,说是烧死了,如今撞见了这妇人通是他。小的们一个错认罢了,没的小的们四五个人都眼离 [眼离——看错,认错。] 了不成?”县公问说:“那时烧死了,有尸没有?”于桂说:“有尸。”县公说:“尸放了几日才领出去?只怕尸领得早,到外边又活了。”于桂道:“若是那个尸,没有活的理,烧得通成灰了。”县官问:“尸后来怎么下落了?”于桂说:“晁乡宦家领出去埋 [埋——同本作“理”。“埋”与“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本回“埋”字多误作“理”,以下径改,不再出校记。] 了。”县官说:“晁乡宦家见烧得这等,也不认得了。叫张寿山来!”同房说:“他今日不曾来。”
县官拔了两枝签,差了两名快手,从院里娼妇家寻得他来。快手也只说县官叫他,不曾说因此事。张瑞风来到,县官问说:“晁监生的妾小珍哥说是烧死了,如何见在你家?”张瑞风神色俱变,语言恍惚,左看右看,回说:“小珍哥烧杀了九年多了,没的鬼在小的家里?”县官说:“奴才!你莫强辩!”差了于桂,叫拿了他来,叫张寿山跪在一傍伺候 [伺候——同本作“伺侯”,据文意酌改。] 。待不多一会,将珍哥拿到。
县官问说:“这果然是小珍哥么?”小珍哥不答应,只管看张寿山。张寿山说:“这是小的临清娶的妾,姓李,怎是小珍哥?这人模样相似的也多,就果真是小珍哥,这又过了九年,没的还没改了模样?就认得这们真?”于桂等众人说道:“就只老相 [老相——年纪显大。] 了些,模样一些也没改。”县官教拿夹棍夹起。珍哥说:“你夹我怎么呀?我说就是了。那年烧杀的不是我,是另一个老婆。我趁着失火,我就出去了。”县官说:“你怎么样就得出去?”珍哥指着张瑞风道:“你只问他就是了。”
这县官是个有见识的,只在珍哥口里取了口辞,岂不真切?果被他哄了,叫上张瑞风审问。他支吾不说,套上夹棍,招称:“九年前一个季典史,叫是季逢春,每日下监。见珍哥标致 [标致——同本作“慓致”。“標”与“慓”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叫出他一个门馆先生沈相公到监里与小珍哥宿歇,又叫出一个家人媳妇到监伏事。一日,女监里失了火,那家人媳妇烧杀了,小珍哥趁着救火人乱,季典史就乘空把他转出去了,那烧杀的家人媳妇就顶了小珍哥的尸首,尸亲领出去埋了。后来季典史没了官回家,小珍哥不肯同去,留下小的家里。这是实情。”小珍哥绰了张瑞风的口气跟了回话,再不倒口。
县官据了口辞,申了合干上司,行文到季典史原籍陕西宝鸡县,提取季典史并沈相公、烧死媳妇子的本夫。这季典史家事极贫,年也甚老,那有甚么沈相公、家人娘子的夫主?本处官府追求不出,只得将季典史解到山东。
季典史极力辩洗,经了多少问官,后经了一个本府军厅同知才问出真情,方与这季典史申了冤枉。审得张瑞风自从珍哥进监,他倚恃刑房书办,垂涎珍哥姿色,便要谋奸。只因晁源见在,一惧晁源势力,不敢下手;一因晁源馈送甚厚,不好负心。后晁源已死,又因晁源家人晁住时尝进监与珍哥奸宿,张瑞风将晁住挟制殴打,将珍哥上匣凌虐,珍哥随与张瑞风通奸情厚。珍哥在监内,晁源在日原有两个丫头并晁住媳妇在监伏事。晁源死了,晁源母晁宜人将丫头、媳妇俱叫出监去。张瑞风随买了一个算卦的程捉鳖老婆在内与珍哥支使。买通了监里的禁子刘思长、吴秀、何鲸,哄的程捉鳖老婆吃醉了酒,睡熟的珍哥炕上,放起火来,将程捉鳖老婆烧死在内。珍哥戴了帽子,穿了坐马,着了快鞋,张瑞风合三个禁子做了一路,羽翼了珍哥,趁着救火走出,藏在张瑞风家内。张瑞风要瞒人耳目,故意往临清走了一遭,只说娶了一个妾。报了珍哥烧死,尸亲领出葬埋。天网不疏,致被捉获。申明了上司。
季典史完得官司,因年老辛苦,又缺盘费,又少人服事,衣食不敷,得病身死。还亏了几个旧时衙役攒了几两银子与他盛殓,送了他棺木还乡。张瑞风问了斩罪,三个禁子都问了徒罪,程捉鳖坐了知情 [坐了知情——以知情不报论罪。] ,也问了绞罪。由县解府,由府解道,张瑞风合珍哥各人六十板,程捉鳖合三个禁子每人四十板。过了两日,张瑞风棒血攻心死了。又过了一日,程捉鳖也死了。那日珍哥打得止剩了一口油气 [油气——同本作“由气”,据上文酌改。] ,万无生理,谁知他过了一月,复旧如初。
晁夫人闻知此事,不胜骇异,也绝没人去管他。有人叫晁夫人把程捉鳖的老婆掘了出来,晁夫人道:“人家多有舍义冢 [舍义冢——同本作“含义堟”,据文意酌改。] 舍棺木的,既是埋了,况又不在自己地内,掘他怎么?”
珍哥这事传了开去,做了山东的一件奇闻 [做了山东的一件奇闻——校注者检得明谈迁《枣林杂俎·和集·借尸脱囚》云:“崇祯五年,高平典史张□□,悦囚妇许氏,借丐妇尸为许氏,阴匿于官舍。秩满还富平,隶人发其事。逮张至,抵死。”此即第四十三回与本回事之所本。由谈迁所记,知此事发生于山西高平,作者在小说中将其移至山东武城。] 。珍哥此番入监,晁家断了供给,张瑞风又被打死,只得仰给囚粮,苟延残命,衣服蓝缕,形容枯槁。谁知这八百两银子聘的美人,狼籍得也只合寻常囚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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