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程犯人釜鱼漏网 施囚妇狡兔投罗
天地寥寥阔,江湖荡荡空。乾坤广大尽包容。定盘打算、只不漏奸雄。杀人番脱底,渔色巧成凶。安排凡事听天公。要分孽镜、情法果曾同?
——右调《南柯子》
再说武城县里有一人,姓程名谟,排行第三,原是市井人氏。弟兄六个,程大、程二俱早年亡故,止剩弟兄四人。独程谟身长八尺,面大身肥,洗补网巾为业,兼做些鼠窃狗盗的营生,为人甚有义气。他那窃取人家物件,也不甚么瞒人。人有可惜他的,不与他一般见识;有怕他凶恶的,又不敢触他的凶锋。大酒块肉,遇着有钱就买,没钱就赊,赊买不来就白白的忍饥。邻舍家倒是那大人家喜他,只是那同班辈的小户甚是憎恶。
紧邻有个厨子,名唤刘恭,也有八尺身躯,不甚胖壮,一面惨白胡须。三个儿子,大的叫是刘智海,第二的是刘智江,第三的是刘智河。这个刘恭素性原是个歪人,又恃了有三个恶子,硬的妒,软的欺,富的嫉忌,贫的笑话,嘴尖薄舌,谈论人的是非,数说人的家务,造言生事,眼内无人,手叚又甚是不济。人家凡经他做过一遭的,以后再叫别的厨子,别人也不敢去,他就说人抢他的主顾,领了儿子截打一个臭死。最可恶的,与人家做活,上完了菜,他必定要到席上同了宾客上坐。
一个蔡逢春中了举,请众乡宦举人吃酒。他完了道数,秃了头,止戴了一顶网巾,穿了一件小褂,走到席前,朝了上面拱一拱手,道:“列位请了!这菜做的何如?也还吃得么?”众客甚是惊诧。内中有一位孟乡宦,为人甚是洒落,见他这个举动,问说:“你是厨长呀?这菜做的极好。请坐吃三钟,何如?”刘恭道:“这个使的么?”孟乡宦道:“这有何伤?咱都是乡亲,怕怎么的?”他便自己拉了一把椅子,炤席坐下,众人愕然。孟乡宦道:“管家,拿副钟箸儿与厨长。”他便坦然竟吃,狠的蔡举人牙顶生疼。客人散了酒席,一个帖子送到武城县,二十个大板,一面大枷枷在十字街上,足足的枷了二十个日头,从此才把他这坐席的旧规坏了。
他的儿子都是另住,他与他的老婆另在一个路东朝西的门面房内,与程谟紧紧间壁。这个老婆天生天化,与刘恭放在天平秤兑,一些也没有重轻。两口子妄自尊大,把那一条巷里的人家,他不论大家小户,看得都是他的子辈孙辈。
他门前路西墙根底下,扫除了一搭子 [一搭子——一段。] 净地,每日日西时分,放了一张矮卓,两根脚凳设在上下,精精致致的两碟小菜,两碗熟菜,鲜红菉豆水饭,雪白的面饼,两双乌木箸,两口子对坐了享用。临晚,又是两碟小菜,或是肉鲜,或是鲞鱼,或是咸鸭蛋,一壶烧酒,二人对饮,日以为尝。夏月的衣服还也炤尝,惟是冬年的时候,他戴一顶绒帽、一顶狐狸皮帽套,一领插青布蓝布里绵道袍,一双皂靴,撞了 [撞了——遇见、碰上。] 人趾高气扬,作揖拱手,绝无上下。所以但是晓得他的、见了他的,再没有一个不厌恶痛绝。
这程谟做些不明白的事件,他对了人败坏他行止。人家不见些甚么,本等不与程谟 [程谟——同本作“陈谟”,据上下文校改。] 相干,那失盗之人也不疑到程谟身上,偏他对人对众倡说必定是程谟偷盗。程谟一时没有饭吃,要赊取些米面,不是汉子,就是老婆,只除他两口子不见就罢,教他看见,他必定要千方百计破了开去 [破了开去——同本作“破不开去”,据文意酌改。] 。
一日,一个粜米豆的过来,程谟叫住,与他讲定了价钱,说过次日取钱。那粜粮的人已是应允,程谟往里面取升,这刘恭的老婆对了那粜粮的人把嘴扭两扭,把眼挤一挤,悄悄说:“他惯赊人的东西,不肯还人的钱价。要得紧了,还要打人。”程谟取出升来,那粜米豆的人变了卦,挑了担子一溜风走了。程谟晓得是他破去,已是怀恨在心。过了半日,又有一个卖面的过来,程谟叫住,又与他讲过要赊,那卖面的满口应承。程谟进房取秤,又喜刘恭两口子都又不在跟前,满望赊成了面,要烙饼充饥。谁知那刘恭好好在屋里坐着,听见程谟赊面,走出门前,正在那里指手画脚的破败,程谟取秤出来,撞了个满面。卖面的挑了担就走,程谟叫他转来,他说:“小本生意,自来不赊。”头也不回的去了。
程谟向刘恭说道:“你这两个老畜生也可恶之极!我合你往日无仇,今世无冤,我合你是隔着一堵墙的紧邻。我没生意,一日不得饭吃,你升合不肯借我也自罢了,我向人赊升米吃,你老婆破了;我等了半日,再向人赊斤面吃,你这贼老忘八羔子又破了我的!”
看官听说,你想这刘恭两个雌雄大虫,岂是叫人数落、受人骂“老忘八羔子”的人?遂说:“没廉耻的强贼!有本事的吃饭,为甚么要赊人的东西,又不还人的钱价?叫人上门上户的嚷叫,搅扰我紧邻没有体面!是我明白叫他不赊与你,你敢咬了我的鸡巴!我还要辇 [辇——“撵”的借字。赶。] 了你去,不许你在我左边居住哩!”程谟不忿,捏起盆大的拳头,炤着刘恭带眼睛鼻子只一拳。谁知这刘恭甚不禁打,把个鼻子打偏在一边,一只眼睛乌珠打出吊在地上,鲜血迸流。刘恭的老婆上前救护,被程谟在胯子上一脚,拐的跌了够一丈多远,睡在地上哼哼。程谟把刘恭像拖狗的一般拉到路西墙根底下,拾起一块棒椎样的瓮边,劈头乱打,打得脑盖五花迸裂、骨髓横流。众街坊一来惧程谟的凶势,实是喜欢这两个歪人一个打死,一个偿命,清静了这条街道。
程谟见刘恭死停当了,对着众人说道:“列位高邻,我程谟偿了刘恭的命,刘恭被我送了命,一霎时替列位除了这两害,何如?”众人说道:“你既一时性气做了这事,你放心打官司。你的盘缠,我程嫂子的过活,你都别管,都在俺街里身上。”程谟趴倒 [趴倒——同本作“叭倒”,据文意酌改。] 地,替众人磕了顿头,佯长跟了地方总甲去了。众人感他除了这刘恭的大害,审录解审,每次都是街里上与他攒钱使用,还有常送东西与他监里吃的。他的媳妇子虽是丑陋,却不曾嫁人,亦不曾养汉,与人家看磨做活,受穷苦过。程谟驳了三招,问了死罪,坐在监中成了监霸,倒比做光棍的时候好过。
一年,巡按按临东昌,武城县将监内重犯佥了长解,押往东昌审录。别个囚犯的长解偏偏都好,只有这程谟的长解叫是张云、一个赵禄,正路上把这程谟千方百计的凌辱。一日五六顿吃饭,遇酒就饮,遇肉就吃,都叫程谟认钱。晚间宿下,把程谟绳缠锁绑,脚链手扭,不肯放松。程谟说道:“我又不是反贼强盗,不过是打杀了人,问了抵偿。我待逃走不成?你一路吃酒吃肉,雇头口,认宿钱,我绝不吝惜,你二位还待如何,只这般凌虐?我程谟遇文王施礼乐,遇桀纣动干戈,你休要赶尽杀绝了!”张云、赵禄说道:“俺就将你赶尽杀绝,你敢怎么样?”程谟说道:“谁敢怎么样的?只是合二位没有仇,为甚么二位合我做对的紧?”张云对赵禄道:“且别与他说话,等审了录回来,路上合他算帐!‘鼻涕往上流’,倒发落起咱来了!”
到了东昌,按院挂了牌,定了日子审录。张云、赵禄把程谟带到察院前伺候。程谟当着众人,就要脱了裤子阿 [阿——同“屙”,排泄。] 屎。众人说:“好不省事!这是甚么所在?你就这里阿屎!叫人怎么存站 [存站——立身,站得。] ?”程谟说:“你看爷们!我没的不是个人么?这二位公差,他不依我往背净处解手,我可怎么样的?”别的解子们都说张云、赵禄的不是:“这是人命的犯人,你没的不叫他阿屎?这叫他阿在这里,甚么道理?”张云见众人不然 [不然——认为不应该,看不下去,即“不以……的做法为然”。] ,同了赵禄,押了程谟到一个空阔所在解手。
程谟看得旁边没有别人,止有二人在侧,央张云解了裤,墩下阿完了屎,又央张云与他结裤带。他将长枷梢望着张云鼻梁上尽力一砍,砍深二寸,鲜血上流,昏倒在地。赵禄上前扯他的铁锁,程谟就势赶上,将手扭在赵禄太阳穴上一捣,捣上了个碗大的窟窿,晕倒在地。程谟在牌坊石坐上将扭磕开,褪出手来,将脚上的铁镣拧成两截,提起扭来望着张云、赵禄头上每人狠力一下,脑髓流了一地,魂也没还一还,竟洒手佯长往酆都去了。程谟手里拿着磕下来的手扭做了兵器,又把那断了的脚镣开了出来,放开脚飞跑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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