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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希陈误认武陵源 寄姐大闹葡萄架 第2节

正说着,恰好寄姐走到跟前。童奶奶道:“你看寻点子棉衣裳,叫这孩子穿上。刚才他姑爷说来。”寄姐道:“一家子说,只多我穿着个袄,我要把我这袄脱了,就百 [百——凡百的,等于说一切都、什么都。“的”字在方言中语音脱落。] 没话说的了!”走进房去,把自家一件鹦哥绿潞绸棉袄,一件油绿绫机背心,一条紫绫棉裤,都一齐脱将下来,提溜到狄希陈跟前,说道:“这是我的,脱下来了,你给他穿去!”唬的狄希陈面如土色,失了人形。倒亏童奶奶说道:“你与他棉衣也只在你,你不与他也只在你,谁管你做甚么?你就这们等!”

寄姐道:“我没为怎么,我实不害冷。这一会子家里实是没有甚么,有指布呀,有斤棉花呢?你就有布有棉花的,这一时间也做不出来。我要不脱下来叫他穿上,冻着他心上人,我穿着也不安!赌不信,要是我没绵衣裳,他待中就推看不见了!”狄希陈道:“你别要这们刁骂人。休说是咱的一个丫头,就是一个合咱不相干的人,见他这十一月的天气还穿着两个单布衫,咱心里也动个不忍的念头。没的我合他有甚么皮缠纸裹的帐么?你开口只拴缚着人?”

寄姐道:“你说他没有棉衣裳,我流水的脱下棉袄棉裤来,双手递到你跟前,叫你给他穿去。我也只好这们着罢了,你还待叫我怎么!”朝着小珍珠跪倒在地,连忙磕头,口里说道:“珍姐姐!珍姑娘!珍奶奶!珍太太!小寄姐不识高低,没替珍太太做出棉袄棉裤,自家就先周札上了,我的不是!珍太太!狄太爷!可怜不见的饶了我,不似数落贼的一般罢!你家里放着一个又标致,又齐整,又明眉大眼,又高梁鼻相的个正头妻,这里又有一个描不成画不就的个小娘子,狗揽三堆屎,你又寻将我来是待怎么!你不如趁早休了我去,我趁着这年小还有人寻,你守着那前世今生的娘可过!”

童奶奶吆喝道:“别这等没要紧的拌嘴拌舌,夫妻们伤了和气!我还有个旧主腰子,且叫他穿着,另买了布来,慢慢的与他另做不迟。”寄姐道:“我不依他穿人的旧主腰子!我也不依另做!只是叫他穿我的棉裤棉袄!只这一弄衣裳,叫我穿,他就不消穿!叫他穿,我就不消穿!没有再做的理!这十冬腊月,上下没绺丝儿的不知够多少哩!似这有两个布衫的,冻不杀!不劳你闲操心!”

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合了一场好气。往时虽也常常反目,还不已甚;自此之后,寄姐便也改了心性,减了恩情,但是寻趁小珍珠,必定要连带着狄希陈骂成一块。白日里发起性来,狄希陈也还有处躲避;只是睡在一头,往往潵刁闲嘴,狄希陈便无处逃躲,每每被寄姐把个身上挝的一道一道的血口。

十月已过,渐次到了冬至,小珍珠依旧还是两个布衫,一条单裤,害冷躲在厨房。寄姐又碎嘴碎舌的毒骂。狄希陈看了小珍珠这个寒鸡模样,本等也是不忍,又兼有实实的几分疼爱,心如刀割一般。心生一计,差了小选子悄悄的把小珍珠的母亲叫了他来,狄希陈要与他说话。

再说小珍珠的老子姓韩名芦,是东城兵马司的挂搭皂隶。母亲戴氏,是个女篦头的,有几分夏姬的颜色,又有几分卫灵公夫人的行止。韩芦侵使了兵马的纸赎银子,追比得紧,只得卖了女儿赔补。小选子寻着了戴氏,见了狄希陈,说了些闲话。狄希陈与他说道:“你的女儿不知因甚缘故,只与他主母没有缘法。虽也不曾打他,但是如今这等严寒,还不与他棉裤棉袄。我略说说,便就合我合气。你可别说是我叫你,你只说是你自己来,看见他没有棉衣,你可慢慢的说几句。我悄地与你银子,做了棉衣送来,只说是你自家做的。”

戴氏领略了言语,狄希陈与了他二两银子,故意躲过别处,不在家中。戴氏将银子买了一盒香芋,一盒荸荠,前来看望,见了寄姐合童奶奶、调羹人等。小珍珠从厨房出来,缩着脖子,端着肩膀,紧紧的抄着胳膊,冻的个脸紫紫的,眼里吊泪。戴氏道:“你怎么来,这们个腔儿?为甚么不穿棉袄棉裤?是妆俏哩么?”小珍珠不曾言语。童奶奶道:“这向穷忙的不知是甚么,空买了棉花合布,日常没点功夫替他做出来,他自己又动不的手。”戴氏道:“既是有了棉花合布,这做是不难的,我破二日工夫,拿到家里,与他做了送来罢。”寄姐道:“哄你哩!也没棉花,也没有布!我处心 [处心——故意地。] 不与他棉裤棉袄的穿。叫他冻冻,我心里喜欢!”戴氏道:“好奶奶,说的是甚么话!因为家里穷,怕冻饿着孩子,一来娘老子使银子,二来叫孩子图饱暖。要是这数九的天还穿着个单布衫子、破单裤 [破单裤——同本作“被单袴”。袴,同“裤”。“破”与“被”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叫他在家受罢,又投托大人家待怎么?孩子做下甚么不是,管教是管教,要冻出孩子病来,我已是割吊了的肉,奶奶,你不疼自家的钱么?”寄姐道:“你说的正是!我不疼钱,你倒疼割吊的肉么!”寄姐说着,佯长进屋里去了。

童奶奶收拾的酒饭让戴氏吃,戴氏道:“看着孩子受罪的一般,甚么是吃得下的?我不吃这酒饭,我流水家去,看他老子别处操兑弄点子袄来,且叫这孩子穿着再挨!”童奶奶把他那空盒子回了他一盒白老米,一盒腌菜,又与了他六十文成化钱,戴氏也一点儿没收,拿着空盒子,丧着脸,撅着嘴去了。

戴氏到了家,把银子交与韩芦,走到故衣铺内,用四钱五分银买了一件明青布夹袄,三钱二分银买了一条绰蓝布夹裤,四钱八分银称了三斤棉花,四钱五分银买了一匹油绿梭布,四钱八分银买了一匹平机白布,做了一件主腰,一件背搭 [背搭——即背褡,背心,马甲。] ,夹袄夹裤从新拆洗,絮了棉套。制做停当,使包袱包着,戴氏自己挟了来到狄希陈下处,叫小珍珠从头穿着。

童奶奶合调羹看了这一弄衣服,约也费银二两有馀,岂是一个穷皂隶家拿得出来的,也都明白晓得是狄希陈的手脚。但愿瞒得过寄姐,便也罢了。但寄姐这个狐狸精,透风就过,是叫人哄骗得的?寄姐冷笑了一回,说道:“好方便人家!不费措处,容易拿出这们些衣裳来!既是拿出这许多衣裳来的人家,就不该又卖了女儿。叫人信不及!这哄吃屎的孩子哄不过,来哄我老人家!你捣的是那里鬼儿?”

戴氏扯脖子带脸通红的说道:“混话的!买了人家孩子来,数九的天不与棉衣裳穿,我看拉不上,努筋拔力 [努筋拔力——十分用力费劲。] 的替他做了衣裳,不自家讨愧,还说长道短的哩!我破着这个丫头,叫他活也在你,叫他死也在你!你只叫他有口气儿,我百没话说;要是折堕杀了,察院没开着门么?朝里没悬着鼓么?我自然也有话讲!我卖出的孩子,难说叫我管衣裳!这衣裳通共使了二两四五钱银子,说不得要照着数儿还我!要不给我,咱到街上与人讲讲!”寄姐的性气,岂是叫人数落发作的人?你言我语,彼此相强。童奶奶合调羹做刚做柔的解劝,叫戴氏且去,说:“俺家的丫头,自然没有叫你管衣裳的理。等狄爷回来,叫他炤数还你的银子。”戴氏也便将错就错的去了。

狄希陈后晌回来,寄姐合他嚷骂 [石彭] 头,说道:“你待替你娘做甚么龙袍凤袄,我又没曾拦你,为甚么弄神弄鬼,做了衣裳叫淫妇的妈拿了来,骂我这们一顿!我知道你这囚牢忘八合小淫妇蹄子有了帐,待气杀我哩!狠强人!眼里有疔疮,拿着我放不在心上!我把小蹄子的臭屄使热火箸通的穿了,再使麻线缝着!我叫这杂意杂情的忘八死心塌地没的指望!”屈的狄希陈指天画地,血沥沥的赌咒,又要把珍珠的棉袄衣裳剥脱下来。

调羹是他降怕了的,不敢言语。还是童奶奶说道:“罢么姑娘!你年小不知好歹,这北京城里无故的折堕杀了丫头,是当顽的哩!你没见他妈是个刁头老婆么?”寄姐道:“没帐!活打杀了小蹄子淫妇,我替他偿命,累不杀您旁人的腿事!”童奶奶道:“累不杀旁人腿事,你替人偿命,他狄姑夫少了个娘子,我没了闺女,怎么不干俺事呀?”寄姐道:“罢么!不劳你扯淡!普天地 [地——“底”的借字。] 下,我没见丈母替女婿争风的!”童奶奶骂道:“没的家小妇臭声!看拉不上,我倒好意的说说,惹出你这们臭屁来了!我就洗着眼儿看你,你只别要倒明日裂着大口的叫妈妈!你还不知道京城的利害哩!”调羹再三劝解,方才大家歇了嘴,不曾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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