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希陈误认武陵源 寄姐大闹葡萄架
酒后夜归更漏改,倦眼不分明。绿云髽髻是珍珍,乘间可相亲。只道好花今得采,着肉手方伸。谁知是假竟非真,百口罪难分。
——右调《武陵春》
大凡世上各样的器皿,诸般的头畜,一花一草之微,或水或山之处,与人都有一定的缘法,丝毫着不得勉强,容不得人力。即如宋朝有一个邵尧夫 [邵尧夫——邵雍,字尧夫,北宋人,谥康节,著名哲学家,相传能推知过去未来之事。] ,道号康节先生,精于数学,卜筮起课,无不奇中,后来征验,就如眼见的一般。一日,这康节先生在门前闲看,恰好有他的外甥宋承庠走过,作了揖,康节让他家坐。宋承庠道:“横街口骨董店内卖着一柄匕首,与他讲定了三钱银子,外甥要急去买他,且不得闲坐。”康节沉吟了一歇,说道:“这匕首,其实不买也得。于你没有甚么好处,买他何干?”
宋承庠不听他母舅言语,使三钱银子买了回来,送与康节观看。花梨木鞘,白铜事件 [事件——什件,即装饰物。] ,打磨的果真精致。宋承庠道:“舅舅叫我不要买他,一定是起过数 [起过数——起过课,算过卦。] 了。舅舅与我说知,我好隄备。”康节道:“匕首虽微,大数已定,岂能隄备?我写在这里,你等着匕首有甚话说,你来取看。”宋承庠白话了一会,也就去了。
过了一向,宋承庠特地走来,寻着邵康节,说道:“前日买的那匕首,忽然不知去向,想是应该数尽了。”康节叫小童从书笈中寻出一幅字来,上面写道:
某年月日,宋某用三钱银,大小若干件,买匕首一把。某月某日某时用修左指甲,将中指割破流血;某年月日用剔水中丞 [水中丞——文具名,即贮水供磨墨用的水盂。宋龙大渊《古玉图谱·文房部》:“水丞,贮砚水的小盂,亦名水中丞。”] 蝇粪,致水中丞坠地跌碎 [跌碎——同本作“趺碎”。“跌”与“趺”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某年月日将《檀弓》一本裁坏,以致补砌;某月日时用剔牙垢,割破嘴唇下片;某年月日被人盗卖与周六秀才,得钱二百文。宜子孙。
再说一个杨司徒 [司徒——古代官名,后用作户部尚书的别称。] 奉差回家,撞见两个回子赶了百十只肥牛,往北京汤锅里送。牛群中有个才齐口的犍牛 [才齐口的犍牛——牛的乳齿脱落后,生出的门齿、前臼齿与臼齿齐平叫“齐口”,此时的牛正处于壮年期。犍牛,阉过的牛。] ,突然跑到杨司徒轿前跪着不起。杨司徒住了轿,叫过两个回子问他所以,说:“此牛牙口尚小,且又精壮,原何把他买去做了杀才?”回子说道:“此牛是阜城一个富户家大牛 生的,因他一应庄农之事俱不肯做,又会抵人,作了六两八钱银卖到他汤锅上去。”杨司徒道:“看他能跑到我轿前跪下,分明是要我救他。我与你八两银,买他到我庄上去罢。”回子也便慨然依了。
杨司徒将牛交付了随从的人,夜间买草料喂养,日间牵了他随行。到了家中,发与管庄人役,叫他好生养活调理,叫他耕田布种。谁知此牛旧性一些不改,喂他的时候,他把别的牛东一头西一头抵触开去,有草有料,他独自享用。你要叫他耕一陇的地,布一升的种,打一打场,或是拽拽空车,他就半步也不肯那动。打得他极了,他便照了人来头 [石彭] 角抵,往往的伤人。管庄的禀知了杨司徒。
一日,杨司徒因别事出到庄上,忽然想起这个牛来,叫人把他牵到跟前。杨司徒道:“你这个孽畜,如此可恶!回子买你到汤锅上去,你在我轿前央我,加上利钱赎了你来。你使我八两银子,空吃我这许多时草豆,一星活儿不肯替做,我该白养活你不成?”叫人:“替我牵去,叫他做活!再如此可恶,第一次打二百鞭;再不改,三百鞭;再要不改,打五百鞭;打五百鞭不改,剥皮 [剥皮——同本作“利皮”,据文意酌改。] 杀吃!”
分付已完,这牛顺驯而去。那日正在打场,将他套上碌轴 [碌轴——即碌碡,农村打场、脱粒用的石磙。] ,他也不似往时踢跳,跟了别的牛沿场行走。觅汉去禀知了杨司徒。司徒叹道:“畜类尚听人的好话,能感动他的良心,可见那不知好歹、丧了良心的人,比畜类还是不如的!”这牛从此以后,耕地他就领,拉车他就当辕,打场他就领头帮。足足的做了十年好活,然后善终。司徒公子叫人把他用苇席卷而埋之。
再说天下的名山名水,与你有缘,就相隔几千百里,你就没有甚么顺便,结社合队,也去看了他来。若与你没有缘法,你就在他跟前一遭一遭的走过,不是风雨,就是晚夜;不是心忙,就是身病;千方百计,通似有甚么鬼神阻挠。所以说一饮一食,莫非前定。
观这样琐碎事情都还有缘法相凑,何况人为万物之灵。合群聚首,若没有缘法,一刻也是相聚不得的。往往有乍然相见,便就合伙不来,这不消说起,通是没有缘法的了。便就是有缘法的,那缘法尽了,往时的情义尽付东流,还要变成了仇怨。
弥子瑕与卫灵公两个,名虽叫是君臣,恩爱过于夫妇。弥子瑕吃剩的个残桃递与卫灵公吃,不说他的亵渎,说他爱君得紧,一个桃儿好吃,自己也不肯吃了,毕竟要留与君吃。国家的法度:朝廷坐的御车,任凭甚么人,但有僭分坐的,法当砍了两脚。一夜,弥子瑕在朝宿歇,半夜里知他母亲暴病,他自己的车子不在,将灵公坐的御车竟自坐到家去。法司奏知灵公,说他矫驾君车,法当刖足 [刖足——同本作“则足”,据文意酌改。] 。灵公说:“他只为母亲有病,回看心忙,连犯法危身也是不暇顾的,真真孝子,不可以常法论他。”后来弥子瑕有了年纪,生了胡须,尽了缘法,灵公见了他就如芒刺在背一般,恨不得一时致他死地,追论不该把残桃献君,又不应擅坐朝廷的车辆。可见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婢仆,无一不要缘法。
却说童家寄姐从小儿与狄希陈在一处,原为情意相投,后才结了夫妇,你恩我爱,也可以称得和好。寄姐在北京妇人之中,性格也还不甚悍戾。不知怎生原故,只一见了丫头小珍珠,就是合他有世仇一样,幸得还不十分打骂。至于衣穿饮食,绝不照管,只当个臭屎相待。童奶奶见女儿不喜欢这个丫头,便也随风倒舵,不为照管;又看得这丫头明眉大眼,白净齐整,惟恐狄希陈看在眼里,扯臭淡与他女儿吃醋。调羹虽然是个好人,一个正经主人家看似眼中丁一般,旁人“添的言,添不的钱”,中得甚用?
狄希陈倒甚是惜玉怜香,惟恐小珍珠食不得饱,衣不得暖,饥寒忧郁,成了疾病。但主人公多在外,少在里,那里管得这许多详细?且是惧怕寄姐疑心迁怒,不过是背地里偷伴温存,当了寄姐,任那小珍珠少饭无衣,寒餐冷宿,口也是不敢开的。寄姐与狄希陈两个也算极其恩爱的,只为这个丫头,狄希陈心里时时暗恼,几次要发脱了他,又怕寄姐说是赌气,只得忍气吞声。寄姐又为这个丫头,时刻不肯放松,开口就带着刺,只说狄希陈背后合他有帐,骂淫妇长,就带着忘八的短;说忘八臭,必定也就说淫妇的赃。
北京近边的地方,天气比南方倍加寒冷。十月将尽,也就是别处的数九天寒,一家大小人口,没有一个不穿了棉袄棉裤,还都在那煤炉热炕的所在。惟独小珍珠一人连夹袄也没有一领,两个半新不旧的布衫,一条将破未破的单裤。幸得他不像别的偎侬 [偎侬——本意指窝囊、无能、没出息。这里指因病或体格单弱而嘘寒怕冷、肢体不得舒展的样子。] 孩子,冻得缩头抹瞎的。狄希陈看不上眼,合童奶奶说道:“天也极冷了,小珍珠还没有棉衣裳哩。”童奶奶道:“我也看拉不上,冻的赤赤哈哈 [赤赤哈哈——后文也作“嗤嗤哈哈”。人受冻发抖时不由自主地吸气呼气的声音。山东方言因指人冻得不堪的样子。] 的。合寄姐说了几次,他又不雌不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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