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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薛素姐送回明水 吕厨子配死高邮 第2节

吕祥听见只话,恨不得再生出几个口来合人折辨。怎禁的贼人胆虚,一双眼先不肯与他做主,眊眊稍稍,七大八小起来。其次那脸上颜色又不合他一心,一会红,一会白,一会焦黄将去。再其次他那舌头又不与他一溜,搅粘住了,分辨不出一句爽利话来。差人道:“你那个瞎眼的妇人如今现在尼姑庵内住着,告了状,四散拿你。我们两个正是淮安军捕衙门的番当 [番当——番子手,负责缉捕人犯的差役。] ,缉了你这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同本作“两多个月”。“多个”二字倒文,据文意酌改。] ,你却逃在这里!”腰里掏出麻绳,登时把吕祥五花绑起,要带去空庙里栲打,哄动了满街人。

地方巡视人役传布了,本处的番手走来店内,见淮安差人将吕祥捆绑,问道:“你二位是何衙门的差役,缉到这里?”淮安差人说道:“只人是跟一个山东妇人来的。那日金龙大王庙里有人还愿,那妇人在庙烧纸,站住了看戏,被大王附在身上在那里闹场。他回到下处,把那妇人的行李骡子拐带来了。那妇人幸得遇了个好人,送在个尼姑庵里寄住,告了状,正在严限缉拿,他却躲在此处。”扬州捕快道:“二位取出海捕的批文来看。”淮安差人道:“批文留在家里,不曾带来。”扬州捕快道:“你既没批文,怎就擅拿平人做贼?这是假充公差,拿绳来吊起!”

那吕祥跪在那扬州差人的面前哭道:“二位爷爷就是我的救命星君!不是二位爷爷作主,我这孤身单客,有冤何处去诉!”扬州差人道:“你且消停!我方略 [方略——处置;处理。] 了这两个,再与你说话!”一边取出铁索,要拴那两个公差。淮安差人道:“我奉淮安军捕衙门来扬州府关子关人,你敢锁我!你后日再不必到我淮安!我约同了合衙门兄弟,你们但有到那里的,见一个打一个,见十个打十个!”扬州差人道:“你的公文下了不曾?有甚么船票 [船票——即传票,传唤原被告、干证人等到案听审的小票。] 么?”淮安差人取出船票来看,说:“关文已经投过,单等领人。”扬州差人道:“原来真是公门兄弟,我们实是不知,千万恕罪!二位老兄此来原是下关,没有领批拿贼。既是我们地方缉获,让我们拿他罢。二位兄回去,只在淮安本衙门也泯没不得二位老兄的功绩。我们同去拷问他便是。”带了吕祥,拴了店主人,牵了两头骡子,都到一座空庙里边。

吕祥还待支吾强辨,扬州番役把吕祥的衣服剥脱干净,馄饨捆起,一根绳拴在树的半中腰里,铁棍皮鞭,诸刑咸备,不忍细说,打了个不数。这吕祥只得把那跟狄希陈到京听选,恼恨不与他全灶为妻,挑唆素姐赶船,被河神附在身上,乘空拐骡逃走,一一招得明白。带去江都县见了捕官,夹打了一顿,录了口词。呈在堂上,又夹打了一顿,将骡子发在马厂寄喂,吕祥送监。关行绣江县查问,查得吕祥招承的说话一些也不差,回了关文。江都县将吕祥取出监来画供,问了三年刺配。呈详本府,转详解道,那每处夹打说也惨人,不必烦琐。允了详,定发高邮州盂城驿摆站 [摆站——将判徒流的人犯发配到驿站中服劳役,叫做“摆站”。] 。详下本县,叫了乐工把吕祥那左小臂上大大深深的刺了两个“窃盗”字样,起了文书,抄了招稿,打了二十个送行竹板,佥了长解,押发前行。交付了驿官,打发到驿的收管。

原来这徒夫新到了驿里,先送了驿书驿卒、牢头禁卒常例,这下边先通了关节,然后才送那驿官的旧例。礼送得厚的,连那杀威棒也可以不打,连那铁索也可以不带,连那冷饭也可以不讨,任他赁房居住,出入自由,还可告了假回家走动。遇着查盘官点闸 [点闸——查点;点名。] ,驿丞雇了人替他代点。这是那第一等的囚徒。若是常例不缺,驿丞的旧例不少,只是那为数不厚,又没有甚么势要的书启相托,这便些微打几下接风棍棒,上了铁索,许他总网巾,打伞络,讨饭糊口。这是第二等的囚徒。若是年少精壮,膂力刚强,拈的轻,掇的重,拖得坯,打得墙,恨命的当一个短工觅汉与那驿丞做活,这也还不十分叫他受苦。这是那第三等的囚徒。若是那一些礼物不送,又没有甚么青目书札相托,又不会替驿丞做甚么重大的活,这是不消说起,起初见面定是足足的三十个 [三十个——同本作“三十人”。“个”与“人”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杀威大板,发在那黑暗的地狱里边,饭不许你讨碗吃在肚里。要死了伶俐,阎王 [阎王——同本作“闰王”。“閻”与“閏”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偏生不来拘唤;要逃了出去,先不曾学得甚么土遁水遁的神通。真是与鬼不差,与人相异。这是那第四第五第六等的囚徒。

这吕祥先在京师,凡是替狄希陈买办东西,恨命克落。喜得狄希陈不大会得算帐,两三年里边,他也“锺徐丘” [锺徐丘——歇后语,隐“落”字。《百家姓》有“锺徐丘骆”句,骆与“落”同音,因借指“落”。] 了好几两银。但这样人得了这样利,原得的不难,看得也便容易,这手挝来,那手撒去,也不大有甚么攒积 [攒积——蓄积。山东方言指蓄积的财物。] 。就是狄希陈临行,他虽然挟制预支了六两工食,做了三两多的衣服,剩下的,在京里住了一个多月,又算回家狄希陈怕他唆拨,必定仍还与他银子,所以都一汤的大铺大腾地用了。来到家就跟了素姐赶船,素姐乖滑,将那大块多的银子扁在自己腰间,不过将那日逐使的那零星银子交他使用。及至到了淮安,所馀也是有数的。到了扬州,指了两个骡,算计要卖许多银两,主人家只管赊与他饭吃。后来犯事到官,腰里也还有七八钱银未使,被应捕搜得去了,两个骡子变价入官了。在监里的时候,讨那囚犯们的残汤卤醋,救饿充饥,仅不得死。发配在路,长解耽着干系,怕他死了讨不得收管,煞要费事,只得每日些微买碗粥汤叫他挨命。交付了驿官,他却再那里有个板滓 [板滓——板子儿,铜板。滓,“子儿”的方言音读。] 送甚么常例?打的那棒疮烂见了骨头,要讨个铜钱买个膏药,也是可怜见没有的。这不消说得,稳稳的是第六等囚徒就是这吕祥一个。

你说没有钱使,又没有分上,或者小心下气些儿,也还有人怜你。他却矬着一葫把子 [矬着一葫把子——形容吕祥的头颅、面部看上去像个倒置的葫芦,下巴突出,像粗短的葫芦把子。矬,粗短;同本作“矮”,据第八十四回校改。葫把子,即葫芦的把子。] ,毛尾多梭 [毛尾多梭——山东方言,形容毛发披散抖动的样子。毛尾,毛发。尾,方言音yǐ。多梭,同“哆嗦”。] 的一双眼睛,不可人意的一副歪脸,他眼里还没有那个驿丞。那驿丞问道:“据那抄来的招上,你也就是极可恶的人,这是真也不真?”吕祥道:“我知道么?说我是真就是真,说不真就不真。”驿丞道:“你这话是答应我的么?”吕祥道:“我这们话儿,在北京城里不知答应 [答应——同本作“答应答应”。后二字为衍文,据文意酌删。] 多少大老爷们哩,偏老爷你又嫌我答应的不好哩!”驿丞道:“京里大老爷们依你这们答应,我官儿小,偏不依你这们答应!真就说真,说不真就说不真,你待说不说的呢?拿下去,使大板子着实打!”吕祥道:“老爷且别打,迟了甚么来?”驿丞道:“快些打了罢!我性子急,慢甚么慢!”吕祥道:“只怕打了揭不下来呀!”驿丞道:“揭不下来,叫他烂在腿上!”不由他调嘴,尖尖的三十大敲。敲来敲去,敲的个吕祥的嘴稀软不硬叫老爷,口里屎滚尿流。打完,叫人拖在重囚牢里,白日加靠,夜晚上匣,不许松放。

他对了那些牢头禁子说道:“我也不是无名少姓,我也不是真正偷骡。龙图阁大学士吕蒙正 [吕蒙正——北宋河南洛阳人,字圣功。太宗、真宗时曾三次任宰相。因戏曲《破窑记》而为民间熟知。此处吕祥称吕蒙正是他的大爷,意在渲染吕祥的狂妄无知。] 是我的大爷,侄儿是举人。我家里也有二三千金的产业。只是这一时‘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深坑被犬欺’!你只留我口气儿,你们的便宜。我昨日遇着俺家里人往淮上卖曲的,稍信到家去了,待不的一个月,情管就有人来。那时我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喜欢也在你们,后悔也在你们!”说得那驿卒们欲信不可,不信不能,背后说道:“天下事都不可知。看他在本官面前大意拉拉的,一定是有些根基的物件。万一叫他死了,官的嘴番来覆去,有甚么正经?没人说话便罢,有人说话,往我们身上一推,告状要起人来,这也不同小可!他既说家里人到,有恩的报恩,我们遭着这样的刁恶的人,也不消十分的拘禁,轮流每日给他几碗粥吃。等到一月两月没有人来,再做话说。”所以吕祥虽是被驿丞打了三十,倒也还不受以下人的大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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