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义徒从厚待师母 逆妇假手杀亲儿 第3节
晁梁道:“脱不了是你至亲四口,又无外人相争,何用如此?你们尽数取将出来,从公配成四分,或是议定,或是拈阄,岂不免了争竞?”陈师娘的儿子说:“子承父业。父母的物件,别人不应分去,一丝一缕,都该我一人独得。”那孙子说:“祖父的产业传与儿孙,有儿就有孙子。奶奶生前,你不认得他姓张姓李,你糠窝窝 [糠窝窝——用碾小米碾下的细糠掺了别的东西蒸成的窝窝头,一种穷人吃的极粗粝的食物。] 也没给他个吃。他死后,你有甚么脸分他的衣裳?我休说往年我来这里看奶奶,那一遭是空着手来?年时我也使三个钱,买了个西瓜孝顺奶奶;年下又使了两个钱,买了两个柿子。你从来有个钱到奶奶口里不曾?”陈师娘的女儿又说:“您们好不识羞!娘的几件衣裳,是你那一个做给他的呀?脱不过是晁大娘,是晁二哥、晁二嫂做的,你们有甚么嘴脸分得去!我出嫁的女儿,无拘无束,其实应该都给了我去。”
晁梁道:“师姐这话也说不通。还是依我的,均匀四分,拈阄为妥。”师姐道:“这四分就不公道。他亏了就只一个老婆一个儿,打哩有十个老婆十个儿,匀成二十分罢?就不都给我,也只该配成两分。从来说‘父母的家当,儿一分,女一分’的。依公道,我合俺哥平分,嫂子合侄儿在俺哥的分里劈 [劈——分剖,将一份破成几份叫做“劈”。] 给他。”那媳妇道:“这话熏人,我只当狗臭屁!‘嫁出的女,泼在地里的水。’你分我的家当?你打听打听,有个李洪一嫂 [李洪一嫂——南戏《白兔记》中人物,李洪一的妻子,李三娘的嫂子,在剧中百般虐待自己的小姑李三娘。] 没有!你赶的我极了,只怕我贤惠不将去,我拿出李洪一嫂的手段来!”那小姑儿说:“我没听见有甚么李洪一嫂,我倒只听见有个‘刘二舅来吃辣面’是有的!”你一言,我一语,争竞不了。那侄儿又照着他姑娘心口里拾头,四个人扭成一块,打的披头散发。
晁梁道:“呀,呀!好没要紧!我倒是取好,倒要叫我人命干连的!脱不了师娘也没穿甚么来,人所共知的。这几件破衣拉裳 [破衣拉裳——破旧衣裳。拉,“烂”的音变。] ,都别要分,我叫人抬到师娘坟上,烧化给师娘去。”叫人:“盖上柜,还抬上楼去。列位请行。要打要骂的,请到别处打骂去。我从来没经着 [经着——遇到;碰上。] 这们等的,我害怕!”那师哥道:“俺娘的衣裳,你做主不分,烧了罢?”晁梁道:“我做的衣服,我就做的主。”那师嫂道:“你做的衣裳?没的俺婆婆是光着屁股露着奶头来的?我计的往你家来时,衣裳穿不了,青表蓝里梭布夹袄,蓝梭布裤,接去的媳妇子还夹拉着 [夹拉着——山东方言,放在腋窝处,用胳膊夹着。] 来了。这浑深不是你晁家做的,你也做主烧了罢?俺婆婆在你家这们些年,替你家做老婆子支使,煮饭浆衣裳,缝联纳鞋底,你也给个工钱儿么?”晁梁道:“我也不合你说。惹出你这话来了,还合你说甚么话?我叫人把这几件子衣服抬到陈师哥家,凭你们怎么分去,这可与我不相干了!”那陈师姐自己跑到县里兵房内叫了汉子,在晁家大门上等着,同到陈师哥家分衣裳不题。
那陈师嫂变了脸,要向日夹来的那个破袄,又要陈师娘穿来的那个破蓝平机单裤。晁梁察问,说:“当日实有这件破袄,是媳妇子赌气夹了来家。合陈师娘换下的一条破裤,都拆破做铺衬 [做铺衬——同本作“做補衬”。“铺”与“補”盖因形近而讹,据上文校改。] 使了。”那师嫂甚么肯罢?放刁撒泼,别着晁梁足足的赔了他一千老黄边,才走散了。出门跟着那柜衣裳,抬到陈家,也还争夺打闹。因妹夫是县里的兵房,平日又是不肯让人的善物,又有邻舍家旁边讲议,胡乱着不知怎样的分了。这般不义之物,况又不多,能得济人甚事?不多两日,穿的穿,当的当,仍是精空。
那儿子平素与一班扛夫赌博。嬴了,按着葫芦抠子,问那扛夫照数的要钱;如输了时,将那随身带的猪皮样粗、象皮样黑、狗脏样臭那个丑屁股准帐。后来收了头发,出了胡须,那扛夫不要了屁股,也只要见钱。一时间没处弄钱还他,想得母亲曾向晁梁赖得有钱一千,待要好好的问他母亲要用,料得母亲断是不肯;待要算计偷盗,又不知那钱安放何处。且住着三间房屋,母亲又时刻不肯离他的卧房,无从下手;就是着了手偷得来用,定然晓得是他。知道母亲的心性,见了钱就合命一般的要紧,良心也不顾,天理也不怕,这等白赖来的钱,岂是叫他偷去就肯罢了的?
左思右想,料得他的钱定是放在枕下,或是放在床里褥底。心生一个巧计,说那皮狐 [皮狐——山东方言,狐狸的俗称。] 常是盗人家的钱物,人不敢言喘,不免妆了一个皮狐,压在他的身上,压得他头昏脑闷,脚困手酸,却向他床上搜简铜钱。又想那皮狐上去押人的时节,定是先把尾巴在人脸上一扫,觉有冰冷的嘴在人嘴上一侵,又说皮狐身上甚是骚气 [骚气——山东方言,骚味熏人;有骚味儿。] ,他却预先寻下一个狐尾,又把身上衣服使那几日前的陈尿浸透,晒干了穿在身上。他的母亲久已不合老公同睡,每日都是独寝。他却黑暗里伏在他母亲床下,等他母亲上床睡倒,将已睡着,他却悄悄的摸将出来,先把那狐尾在他娘的脸上一扫。他娘在梦中,已是打了个寒噤。趴在身上,四脚向上着力使气,压得他母亲气也不能出转;又把自己的嘴冻冷如冰,向他母亲嘴上布了收气。他母亲果然昏沉,不能动弹。却使两只手在那床里床头四下捞摸,绝没一些影响。他母亲又在睡梦中着实挣
,只得跳下床来 [跳下床来——同本作“挑下床来”,据文意酌改。] ,跷蹄蹑脚往自己铺上去了。
他母亲方才挣醒,隔壁叫他醒来,他故意假妆睡熟。知道他母亲必定说那被狐押昧 [押昧——即“魇昧”,施用法术使人神志不清,昏昏沉沉。] 的事,醒来说道:“亏不尽得娘叫我醒来,被皮狐 [皮狐——同本作“狐皮”。二字倒文,据上下文校改。] 压得好苦!因娘叫得紧,才跳下走了。上床来,觉有冷物在脸上一扫,又把冰冷的嘴亲在我的嘴上收气。”他娘道:“这不古怪?我也是这等被他压了,所以叫你。我还觉的在我床上遥地里掏摸。咱这房子当时干净 [干净——这里是没有邪物作祟的意思。] ,怎么忽然有这个东西?我想这还不是甚么成气的狐仙,这也还是个贼皮狐,是知道我有千钱,待要偷我的。不想我那钱白日黑夜缠在我那腰里,掏摸不着。只说在你身边,故此又去押你。”儿子说:“真是如此!亏了不曾被他偷去,今夜务要仔细。”
晚间临睡,那儿子依旧妆了皮狐,又使尾巴扫脸,冷嘴侵唇,压在身上。伸进手去在被里乱摸,摸得那钱在他母亲腰里围着。钱绳又壮,极力拉扯不断,不能上去,又不能褪将下来。正无可奈何,他母亲还道是当真的皮狐,使气力叫儿子起来相救。啕干了喉咙,那得答应?想起床头有剪刀一把,拿在手中,尽气力一戳 [一戳——同本作“一戮”。“戳”与“戮”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下同。] ,只听的“哎哟”了一声,在床上跌了一阵就不动了。摸了一把,满手血腥。赤着身起来,吹火点灯,照见那是甚么皮狐?却是他亲生公子。剪刀不当不正,刚刚的戳在气嗓 [气嗓——山东方言,也叫“气嗓头”,即咽喉。] 之中,流了一床鲜血,四肢挺在床中。慌了手脚,守到天明,寻了老公回家,说此缘故。夫妻彼此埋怨了一场,使那一千钱,用了四百买了一口薄皮棺材装在里面,扛抬埋葬,把一千钱搅缠得一文不剩,搭上了一个大儿。这真是:
本篇未完,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