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666 » 《醒世姻缘传》 > 第九十二回 义徒从厚待师母 逆妇假手杀亲儿

第九十二回 义徒从厚待师母 逆妇假手杀亲儿

衰世人情薄似霜,谁将师母待如娘?日日三餐供饮食,年年四季换衣裳。费物周贫兼养老,用钱出殡且奔丧。只嫌蔑义狼心妇,诈索铜钱自杀郎。

武城县有个秀才,姓陈,名六吉,取与不苟,行动有常。因他凡事执板,狷介忤俗,邑中的轻薄后生都以怪物名之。别无田产,单以教书为事,家计极是萧条。所有应得贽礼束脩,绝不与人争长竞短,挈少论多;与那生徒相与,就如父子一般。

那个陈师娘更是个贤达妇人,待那徒弟就如自家儿子也没有这般疼爱。严冬雪雨的时节,恐怕学生触了寒冷,鞋上蹈了污泥,或煮上一大锅小米稀粥,或做上一大锅浑酒。遇着没有甚么的时节,买上四五文钱的生姜,煮上一大壶滚水,留那些学生吃饮。衣裳有抓破的,当时与他们补缉;有绽裂的,当时与他缝联。又不肯姑息,任从学生们顽耍荒业。先生不在,这师娘拿些生活,坐在先生公座上边替先生权印,管得学生们牢牢的坐定读书。又怕学生们久读伤气,读了一会,许静坐歇息片时。

北方的先生肯把这样情义相待学生的,也只有陈先生一个,其实又得贤师母之力居多。先年晁源曾跟他受业,晁思孝是个浑帐不识好歹的老儿,晁夫人却是这陈师娘的同调。二贤相遇,臭味自投。原是通家,只因内近相处,愈加稠密。

当初晁思孝做秀才时候自顾不暇,那有甚么从厚的节礼到那先生?就是束脩的常例,也是三停不满二分 [三停不满二分——将应交的束脩均为三份,交出的尚不足二份。三停,均分作三份。分,同“份”。今山东方言尚有“三停里去了二停”之说。] ,陈先生也绝不曾开口。后来晁思孝做了官,晁源做了公子,陈先生的年纪喜得一年长似一年。谁知先生一日一日长来,学生倒要一日一日的小去。学生小去便也罢了,又谁知学生既小,束脩也就不多。

当时的学生,“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尽成个意思;后来那“冠者五六人”有改了业的,有另从了师去的,止剩了“童子六七人”而已。北边的学贶 [学贶——先生教书所得的报酬,即束脩。] 甚是荒凉,除那宦家富室,每月出得一钱束脩,便是极有体面;若是以下人家,一月出五分的,还叫是中等;多有每月三十文铜钱,比比皆是。于是这陈先生的度日甚是艰难。

晁源处在富贵之地,若肯略施周济,不过九牛去了一毛,有何难处?他那靡丽熏心的时节,还那里想起有这个失时没势、残年衰朽的师傅、师娘?远远的撇撩在九霄云外去了。亲受业的徒弟尚然如此,那徒弟的父亲更自不消提起。只有晁夫人是个不肯忘旧、念人好处的人,凡是便人回家,不是二两,就是一两,再少也是五钱,分外还有布匹鞋面、针头线脑之类。除非没有便人才罢,如有便人,再没有一遭空过。好年成时候,小米、菉豆每石不过五六钱银,寄得五钱银子,也就可以买米一石,就有好几时吃去。源源相接,得晁夫人这个救星,年来不致饥寒。晁夫人回家,与陈师娘朝夕相处,早晚送柴送米,更是不消提起。

晁梁长了六岁,要延师训蒙。晁夫人重那陈先生方正孤介,又高年老成,决意请他教习晁梁。收拾了家中书舍,连陈师娘俱一处同居。也不曾讲论束脩,晁夫人没有不从厚之理。

原来陈先生有一男一女,那儿子已长成四十多岁,百伶百俐,无所无知,“子曰”、“诗云”亦颇通晓。更有人所难及的一般好处,是教训父母。倒也不肯姑息,把爹娘推两个跟斗,时常打几下子,遇衣夺衣,遇食夺食。后又生了儿子,渐渐长大做了帮手,越发苦的老两口子没有个地缝可钻。陈先生年渐高大,那有精神气力合他抵斗?只得要寻思退步避他的凶锋。问晁夫人要了几两银子,在酆都县枉死城东买了一间松木盖的板屋,移到那坡里居住,省了这儿子的作践。

陈先生的女儿嫁的是个兵房书手,家中过活亦是浓济而已。虽料得其兄不能养母,也为母亲身边也还有趱下的几两银子,晁夫人与做的几件衣裳,用不尽的几石粮食,可以养他的馀年。谁想这陈师娘的公子比他妹子更是聪明,看得事透,认的钱真,说道:“妇人‘有夫从夫,无夫从子’。放着我如此顶天立地的长男,那里用你嫁出的女儿养活!”叫了几个人,挑的管挑,运的管运,也不曾雇顶肩舆,也没有叫个驴子,把个年老的娘跟了他走到家内,致的晁夫人甚是不忍。

到了儿子家中,那儿子的忤逆固也不忍详细剖说,却也没有这许多闲气说他。妈妈子吃不尽自己挣的粮食,穿不了自己挣的衣裳,那媳妇、孙子你一言,我一语,循环无端 [循环无端——这里是无休无止的意思。] 骂道:“老狗!老私窠!我只道你做了千年调 [做了千年调——等于说做好了一生生活的安排。] ,永世用不着儿孙,挣的衣裳裹在自己身上,挣得银钱扁在自己腰里,挣的粮米饱了自己脊皮 [脊皮——指肚皮。] !为女婿那大肌巴第九十二回 义徒从厚待师母 逆妇假手杀亲儿插图的闺女自在,多馀的都贴了女婿!如今却因甚底又寻到儿子家来,三茶六饭叫人供养?吃了自在茶饭,牛眼似的睁着两个大屄窟垅,推说看不见,针也不肯拿拿!有这闲饭,拿来喂了个狗,也替人看看家,养活这废物待怎么!”把个陈师娘一气一个昏。

陈师娘带去的几件衣裳、几石粮食,都被这孝子顺孙拿去准酒钱、充赌债。晓的陈师娘还有几两银子带在身边,儿子合媳妇同谋,等夜间母亲睡熟,从裤腰里掏摸。陈师娘醒来,持住不与,儿子把陈师娘按在床上,媳妇打劫。陈师娘叫唤,轰动了孙子,跑进房来三个抢夺,压在陈师娘身上,差一些儿不曾压死,气的陈师娘哭老公也没这般痛。

看官试想,一个老婆婆,有衣有物的时节还要打骂凌辱,如今弄得精打光的,岂还有好气相待不成?晁夫人倒也时常着人看望,时常馈送东西。儿孙媳妇每每拿出那抢夺银子的手叚,凭你送一千一万,也到不得那陈师娘跟前。

一日冬至,晁夫人叫人送了一大盒馄饨与陈师娘吃,看见陈师娘穿着一件破青布夹袄,一条破碎蓝布单裤,蹲在北墙根下向暖。看见是晁家的人,一头钻在房内。媳妇腾了盒子,致意了来人回去。媳妇等得汉子回来,烧滚了锅,将馄饨煮熟,母子夫妻,你一碗,我一碗,吃了个痛饱,捞了半碗破肚的面皮给陈师娘吃。陈师娘不吃肚饥,待吃气闷,一边往口里吃,一边痛哭。

晁家的管家将陈师娘的形状对晁夫人说知。晁夫人待信不信,差人先去说知,要接陈师娘到家久住几日。差人前去,恰值儿子媳妇都不在家。陈师娘对着晁家的人告诉个备细,说:“我这衣不蔽体,一分似人,七分似鬼,怎生去得?”家人到家,一一回话。

晁夫人伤感了一会,叫家人媳妇拿了晁夫人自己的一件青䌷棉袄,一件褐子夹袄,一条蓝绫裙,一双本色绒膝裤,一个首帕,一顶两人轿子,分付家人媳妇:“到了那里,别要管他儿子合媳妇阻挠,用强的妆扮了他来。”家人媳妇依命而行。

果然他的媳妇说道:“这等身命,怎好往高门大户去得?家里放着现成棉花布匹,我又不得闲,他又眼花没本事做。待等几日,等我与他札括上衣裳再去不迟。”家人媳妇道:“再等几日,待你札刮上衣裳,陈奶奶已是冻死,就去不成了。”家人媳妇不由他说,替他拢了拢头,勒上首帕,穿上膝裤,掏了把火烤了烤绵袄与他换上,穿上裙,簇拥着往外上轿。陈师娘道:“待我收拾了这件破夹袄,回来好穿。再弄的没了,这只是光着脊梁哩!”家人媳妇道:“拿着,给我奶奶做铺衬 [做铺衬——用糨糊将多层碎布粘合成大片,叫做“壳(山东方言音quē)子”,即做布鞋的基本材料。做铺衬,意思是留作打制壳子的材料来用。铺衬,山东方言,碎布条、破布片的统称。] 去,叫俺奶奶赔陈奶奶个新袄。”家人媳妇卷了卷,夹着就走,媳妇劈手就夺。家人媳妇也没叫他夺去 [夺去——同本作“套去”。“奪”与“套”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夹着来了。

本篇未完,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