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义徒从厚待师母 逆妇假手杀亲儿 第2节
陈师娘进门,见了晁夫人,就是那受苦的闺女从婆婆家来,见了亲娘,哭的也没有这们痛。晁夫人慌忙让到热炕上,盖上被子坐着。春莺、晁梁媳妇姜氏、晁梁、小全哥都来拜见。晁夫人也没叫陈师娘下炕来回礼。陈师娘炕上打个问讯,说:“不当家!”说话吃饭,甚是喜欢。
晁夫人因里间是晁梁的卧房,不便合陈师娘同房住宿,收拾了一坐小北房 [小北房——山东方言,位于正房两头的北偏房,也叫“小北屋”。] ,里间里糊得甚是洁净,磨砖插火炕儿,摆设的桌椅面盆、火笼梳匣、毡条铺盖、脚布手巾,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又拨了一个年小干净丫头,日里伺候,夜间暖脚。次日上身加了棉衣,下边做了棉裤。与晁夫人姑媳虽则睡不同床,却是食则共器。
住到十二月二十以后,陈师娘要辞回家去,说:“年近岁除,怎好只管打搅?无妨过了节再来也可。”晁夫人道:“陈师娘,你莫怪我小看,你那儿孙媳妇也是看得见的。我再接的你迟了,今年九里 [九里——自冬至日算起,每九天为“一九”,历八十一天,至“九九”而止。这里说的九里,指冬至后一年中最寒冷的一段时间。] 这们冷天,只怕你老人家就是寿长也活不成。你往后把那家去的话高高的收起,再别要提。你住的这三间房,就是你的叶落归根的去处。有我一日,咱老妯娌两个做伴说话儿。我年纪大起你,跑在你头里,我的儿是你的徒弟。你那昝,他先生怎么教他来?养活了孤苦师娘,没的算过当么?况且你那徒弟合你那徒弟媳妇,一个孝,一个贤,我做的事,他两口儿不肯违悖我的。但只既是一锅吃饭,天长地久,伏事不周,有甚差错,师娘别要一般见识,谅谅就过去了。”
陈师娘听罢,没说别的,只说:“受的恩重,来生怕报不了!”从此陈师娘在晁夫人家住,成了家业 [成了家业——这里是视同自己家里,当成了安身立命的地方的意思。] 。晁梁夫妇相待都甚是成礼,春夏即备单夹之衣,秋冬即制棉絮之袄,没有丝毫缺略。陈师娘的女儿并儿子、孙子、媳妇都络绎往来看望,一来要遮饰自己的不孝,二来也图晁夫人的款待。
如此者日月如梭,不觉过了七个寒暑。晁夫人弃世升天,陈师娘失了老伴。虽也凄凉,却晁梁夫妇一一遵母所行,不敢怠慢。大凡奴仆待人,都看主人的意旨,主人没有轻贱人客的心,家人便不敢萌慢怠之意。所以上下都像晁夫人在世一般。
晁梁遵母遗命,五七出殡,与父亲合葬。出过殡,晁梁即在坟上起盖了小小三间草屋,在那里与爹娘庐墓 [庐墓——父母死后,在墓旁搭盖小屋居住,守护坟墓三年,叫做“庐墓”。] 。媳妇姜氏合二奶奶春莺也出在坟上庄屋里居住,以为与晁夫人坟墓相近之意,好朝夕在坟头烧香供饭。留陈师娘在城居住,拨下仆妇养娘,嘱付他用心伺候。
六月初二日是陈师娘生日,姜氏同春莺进城与他拜寿。原来陈师娘从三年前右边手脚不能动履,梳头洗脸,都是倩人。晁夫人在日及姜氏在城,都是叫人与他收拾的干干净净,衣服时常浆洗,身上时常澡浴。老人心性渐渐的没了正经,饮食不知饥饱,都是别人与他撙节 [撙节——山东方言,节省下来留待后用的意思。这里指缩减。] 。自从姜氏居庄,伺候的人虽然不敢欺心侮慢,只是欠了体贴,老人家自己不发意梳梳头,旁人便也不强他;自己不发意洗洗脸,旁人便也不撺掇。上下衣裳也不说与他浆洗替换,床铺也不说与他拿拿蚤虱,饮食也绝不知撙节他,凭他尽力吃在肚里。众人倒也记的初二是他寿辰,蒸的点心,做的肴品,算记大家享用,不料姜氏合春莺进城。
及至二人到家,进入陈师娘住房门内,地下的灰尘满寸,粪土不除,两人的白鞋即时染的焌黑。看那陈师娘几根白发蓬得满头,脸上汗出如泥 [汗出如泥——同本作“汗出加泥”。“如”与“加”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泥上又汗,弄成黑猫乌嘴 [黑猫乌嘴——山东方言,形容脸上嘴边带着污垢灰尘的样子。] 。穿着汗塌 [塌——“溻”的借字,汗湿。] 透的衫裤,青夏布上雪白的铺着一层虮虱。床上龌离龌龊,差不多些像了狗窝。姜氏着恼,把那伺候的人着实骂了一顿,从新督了人扫地铺床,又与陈师娘梳头净面,上下彻底换了衣裳。叫人倒了马桶,房中点了几枝安息香,明间里又熏了些芸香、苍术,然后与陈师娘拜了寿,陪着用了酒饭。要辞回坟头庄上,又说伺候的人不知好歹,要接陈师娘同到庄上,便于照管,叫人预先收拾。回去合晁梁说知,叫人扫括了卧室,差了佃户进城,抬轿迎接陈师娘出庄,依旧得所。
光阴迅速,不觉将到三年。胡无翳一为晁夫人三年周忌,特来烧纸;二为梁片云临终言语,说叫把他的肉身丘 [丘——人死后因无葬地或其他原因而暂不下葬,将尸棺用砖块、土坯等垒成馒头状的地上坟,这种安厝死者的方式称为“丘”或“丘起来”。] 在寺后的园内,等他的后身自己回来入土。如今晁梁明白是梁片云的托化,原为报晁夫人的恩德转生为子,今为晁夫人养生送死,三年服孝已完,又有了壮子,奉祀已不乏人,尚不急早回头,重修正果,同上西天,尚自沉沦欲海,贪恋火坑,万一迷了本来,怎生是好?且要晁梁住持本寺,自家年纪虽高,精力未衰,仍要云游天下名山,亲观胜景。为此数事,所以专到山东武城县内,先在真空寺旧居卓了锡 [卓了锡——僧人居停称为“卓锡”。卓,竖立不动。锡,僧人所持的锡杖。] 。闻得住持说晁梁自从母亲出丧之日,就在那里庐墓,至今不曾进城,胡无翳仍到他门上,果然冷落凄凉,不可名状。唤了个小厮,叫他引到庐墓的所在。晁梁二人相见,不觉悲喜交驰。设斋款待,不必絮烦。
晁梁要送他到本庄弥陀庵宿歇,胡无翳坚辞不去,要与晁梁同在那庐墓房内宿歇,可以朝夕谈心。于是胡无翳将那梁片云的往事细细开陈,将那生死轮回从头拨转。最动人处,说晁夫人身居天府,“你若肯出家修行,同在天堂,仍是母子。”只这几言,说得晁梁心花顿开,一点灵机晔晔透露。胡无翳说得已往之事,晁梁俱能一一记忆,真似经历过的一般。只因陈师娘在堂,遵奉母命尚未全得始终,又不曾与兄晁源立得后嗣,坟上墓表诰命、华表碑碣尚未竖立,请宽限以待,只是不敢爽信。
过了半月,三月十五日,晁夫人三年忌辰。在坟上搭棚厂,请僧建脱服道场,也集了无数的亲友,都来劝晁梁从吉。晁梁遵国制,不敢矫情,醮事完毕,换了淡素的衣裳,坟上哭了个发昏致命,然后内外至亲,各自劝了晁梁合姜氏进城。陈师娘依旧同到家内。晁梁挨门谢客,忙劫劫唤了石匠,完那坟上的工程。
却说陈师娘年纪八十一岁,渐渐老病生来,将次不起。当日晁梁做书房的所在通着东街,晁梁叫人开出门去,要与陈师娘停柩举丧。陈师娘沉重,预先唤了他的子女诸人,都来看守。断气之后,妆老的衣裳、附身的棺椁、陈家一户人等的孝衣、灵前的孝帏孝帐,都是晁夫人在生之时备办得十分完全 [完全——同本作“全完”。二字倒文,据文意酌改。] ,盛在一个棂子卷厢之内,安置楼上。姜氏叫人抬将下来,众人照分披挂。他那儿子孙子合那贤良媳妇,恰像晁家当得这般一样。只有他的女儿,且不哭他的母亲,只是哭晁夫人不止。
放了一七,晁家的亲朋眷属都为晁家体面,集了人山人海的都来送丧。葬完了,晁梁仍把这儿孙妇女让回家中,将陈师娘平日存下的衣裳、用过的铺盖,都尽数叫他们分去。一个子,一个孙,一个媳妇,一个闺女,四个人面,倒有八个狗心,各人都爱便宜,算记要抢上分。不曾打开厢柜,四个人轰然扑在上面,你打我夺,你骂我争,采扭结成一块,声震四邻。
本篇未完,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