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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狄经历惹火烧身 周相公醍醐灌顶 第3节

周景杨问是素姐将火故意烧害丈夫,高声骂道:“世间那有此等恶妇!天雷不诛,官法不到,留这样恶畜在世!狄友苏,你也过于无用!如此畜类,就如狼虎蛇蝎一样,见了就杀,先下手为强!受他的毒害,还要留在世上?”素姐在房骂道:“贼扯淡的蛮囚!你挣人家二两倒包钱使罢了,那用着你替人家管老婆!他不杀我,你替他杀了我罢!”周相公道:“我就杀你,除了这世间两头蛇的大害,也是阴骘!我这不为扯淡,古人中这样事也尽多!苏东坡打陈慥的老婆 [陈慥的老婆——即下文所说的柳氏。宋洪迈《容斋三笔·陈季常》:“陈慥字季常……自称‘龙丘先生’,又曰‘方山子’……其妻柳氏绝凶妒,故东坡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陈芳洲打高相公的老婆 [陈芳洲打高相公的老婆——陈循,字德遵,号芳洲。高相公即高谷,字世用,与陈循为同年进士。参见第五十八回“陈阁老打高夫人”注及第六十二回正文。] ,都是我们这侠气男子干的事,杀你何妨!我想狄友苏也奇得紧,何所取义,把个名字起做狄希陈?却希的是那个陈?这明白要希陈季常陈慥了!陈季常有甚么好处,却要希他?这分明是要希他怕老婆!且是取个号,又叫是甚么友苏!是要与苏东坡做友么?我就是苏东坡,惯打柳氏不良恶妇!你敢出到我跟前么!”

周景杨只管自己长三丈阔八尺的发作,不隄防被素姐满满的一盆连尿带屎,黄呼呼劈头带脸,浇了个“不亦乐乎”,还说道:“我这敢到了你跟前,你敢怎么的我!”众人见泼了周相公一脸尿屎,大家乱作一团。周相公待要使手抹了脸上,又怕污了自己的手,待要不使手去抹他,那尿屎只要顺了头,从上而下流到口内。

狄希陈倘在一根偏凳上面,一边唉哼害痛,一边看了周景杨止不住嗤嗤的笑。寄姐喝道:“韶道呀!人为你报不平,惹得这们等的,还有甚么喜处?用着这们笑!”叫张朴茂、伊留雷请周相公到外面伺候洗括,叫媳妇子们流水烧汤,叫小选子伺候端水,房里生上火。

周相公沐了头面,浴了身体,拿出狄希陈内外衣裳、上下巾履更换齐整,对了张朴茂众人说道:“好利害得紧!我那里也算是妇人为政的所在,没有这等毒恶婆娘!我想妇人至恶的也不过如高夫人、柳氏罢了,所以我一时间动了不平之气。谁知撩这等的虎尾!”周相公倒也不甚着恼,只是赞叹而已。

狄希陈被人烧得要死不活,还管甚么周旋人事?周相公叫人取出礼去,央了照磨 [照磨——府级衙门中负责档案管理的首领官。] 禀知粮厅,说他偶然被了火毒,不能穿衣,代他给假送礼。粮厅点收了后边四样银器。又央照磨与他在堂上、两厅跟前给假。狄希陈在衙养病,郭总兵与周相公都也时常进来看望 [进来看望——同本作“进求看望”。“來”与“求”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

抚院牌行成都府,说:“省城缺毁甚多,叫作急修整坚固,听候本院不时亲到城上稽察。”堂上太守酌量了城工 [城工——同本作“城王”。“工”与“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多寡,分派了本府首领合成都县佐贰典史、成都卫经历、知事,各照派定信地,分工管修。府三厅合成都知县各总理一面,俱各递了依准,克日兴工。惟有狄希陈把个脊梁弄得稀烂,被也不敢粘着,那里穿得衣裳?剩了这工没人料理,太守心里甚不喜欢,问是感得甚病。回说是被炭火所伤,不能穿得衣服。只得改委了税课大使 [税课大使——府级衙门中从九品的属官。] 代理。

一日,太守合三厅都在城上看工。都是府首领、县佐贰,就是卫首领也还风力有权,也还有皂隶可使,修得那城上颇是坚固,工完又早。那税课大使东不管军,西不管民,匠人夫役在他手下的,都没有甚么怕惧。别人每日修得一丈,他一日尽力只好六尺;别人砖灰颜料只使得八分,偏他十分也不足用。若人手方便,或分人管理,或跟随催督,再有顽梗的夫匠,不要论那该管不该管,且拿出那委官的气势,扳将倒挺他几板,他也还知些畏惧。先是人手最不方便,几个手下的巡拦,难道且不去四下里巡绰商货 [商货——同本作“啇货”。“商”与“啇”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且跟到城上来闲晃不成?

太守见他的工完得甚迟,又修得不好,着实把那大使呵斥了一顿,要打他跟的下人,大使嗑了一顿响头才罢。迁怒到狄经历时常害病,不理官事,甚有计较之情。又说:“因甚自不谨慎小心,以致被了汤火?闻说他的惧内,出于寻常之外。前日署县时,将近一月睡在衙里,不出来理事,闻得是他媳妇子打的。不知怎样的打,打得这样重,一月不起!闻说从家乡来了一个,更是利害。”

吴推官道:“先随了来的是妾,姓童,京里娶的;昨日新来的,是他的嫡妻。”太守问道:“闻说随来的是妻,姓童;昨日来的是妾,姓薛?”吴推官道:“不然。先来的是妾童氏,京师人。晚生曾考察过来,他自己供的脚色如此。后来的是他的正妻。堂翁说他姓薛,他的姓是随时改的。到的时候姓薛,不多时改了姓潘,认做了潘葛丞相 [潘葛丞相——明代戏曲《鹦鹉记》中人物。] 的女儿,潘公子的姊妹;如今又不姓潘,改了姓诸葛,认了诸葛武侯的后代。”太守笑道:“吴老寅翁惯会取笑,一定又有笑话了。”吴推官笑道:“不是潘公子的姊妹,如何使得好棒椎,六百下打得狄经历一月不起?他还嫌这棒椎不利害,又学了诸葛亮的火攻,烧得狄经历片衣不挂!”

太守合军、粮二厅一齐惊诧,道:“只道是他自己错误,被了汤火,怎么是被妇人烧的?见教一见教,倒也广一广异闻。”吴推府道:“满满的一熨斗火,提了后边的衣领,尽数倾将下去!那是正穿着吉服,要伺候与童寅翁拜寿。一时间衣带又促急脱不下,把个脊梁尽着叫他烧,烧的比‘藤甲军’可怜多着哩!”太守都道:“天下怎有这般怪事?有如此恶妇?老寅翁与他是紧邻,他难道也没些忌惮,敢于这等放肆?”吴推府笑道:“晚生衙内也不忌惮他,他衙里也就不忌惮晚生了。”军厅道:“他衙内不顾上司住在间壁,就唱《鹦鹉记》 [《鹦鹉记》——明无名氏撰写的戏曲作品,叙周景王苏皇后被陷害事。金陵唐氏富春堂刊行,收入《古本戏曲丛刊》第一集。] ,又唱《三国志》,绝无怕惧。可从不曾见老寅翁衙里扮出这两本戏来。”大家倒也笑了一场。

太守却灯台不照自己,说道:“我们等狄经历好了出来的时候,分付叫他整起夫纲,不要这等委靡!他若毕竟阘茸不才,开坏 [开坏——同本作“闻坏”,据上下文校改。] 他的考语,叫他家去,冠带闲住。官评就是吴老寅翁开起。”吴推官笑道:“还是堂翁自己开罢,晚生不好开坏他的考语。万一叫他反唇起来,也说晚生被人打破鼻子,成了鼻衄,吹上甚么驴粪;或再说晚生被人打的躲在堂上,蓬着头,光着脚,半日不敢家去;再说甚么被人捻到堂上,央书办、门子说分上,晚生就没话答应他了。还是我不揭他的秃,他也不揭我的瞎罢。”

太守还道吴推官是真话。童通判伶俐,笑道:“这个老寅翁倒是不怕他说的。只怕他说道:‘不出来大家行香,却在卧房中短站。’这便应他不得了。”同僚们又笑了一顿。

但不知狄希陈何日好了脊梁,太守果否如何分付,其话尚多,此回不能详悉。

摼 (qiān)——夹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