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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回 周相公劝人为善 薛素姐假意乞怜 第2节

“娘家的人当不起休书里面写得义正词严,连 [严连——同本二字漫漶,此依连图本,据李本补。] 自己的娘家,把这‘莫须有’的事,都也信以为真。可怪那个媳妇拙口钝腮,只会短 [短——连图本作“撇”。] 了个嘴怪哭,不会据了理合人折辩,越发说他是贼人胆虚了。

“陆秀才想得:‘再无别事可伤阴骘,必定为这件事干了神怒,削了我的官禄。’再三悔过,向那同窗极力挽回,说:‘神灵计较,其事必系屈情。我系旁人,尚蒙天谴;你是本人,罪过更是难逃。’说得那同窗冷汗如流,好生惶惧,亲到丈人家再三赔礼,接了媳妇回家,毁了休书。陆秀才也自到佛前忏罪。

“从此那个主僧见陆秀才晚夜来往,土地依旧有纱灯迎送。陆秀才从此收敛做人,不敢丝毫坏了心术,凡事谨了又谨,慎了又慎,惟怕伤了天理。后来主僧见他两盏纱灯之外,又添了两盏。后来陆秀才做到兵部尚书,加太子太傅,封妻荫子,极其显荣。

“还有浙江一个新近的故事,如今其人尚在,也不好指他的姓名,只说个秀才罢了。这秀才家中极贫,是个卫里的军馀 [卫里的军馀——军户人家尚未正式入伍的男子。卫里,同本作“卫理”。“里”与“理”盖因形近同音而讹,据文意酌改。] ,十八岁进了学,无力娶妻,只有一个寡母。母亲织卖头发网巾。浙江网巾又贱,织得十顶,刚好卖得二钱银子。这十顶网巾,至少也得一个月工夫。家中有搭半亩大的空园,秀才自己轮钯挝镢,种菜灌园,母子相依度日。禁不得性地聪明,功夫勤力,次年岁考取了案首,即时补廪。一个乡间富家庄户,请他教书。他却少年老成,教法又好。庄户极其恭敬,束脩之外,往家中供送柴米,管顾衣裳。庄户凡遇有事进城,必定寻买甚么鲜品管待先生。

“次年科举之年,庄户道:‘先生这等用功,为人又好,今年定是高中的。我家有一小女,若不嫌我庄户人家,我愿将小女许与为妇,一些也不烦聘礼,只在我祖先祠内点一对烛,送一盒面,此便是定礼。秀才回家,与母亲说知。母子得与富室连姻,甚是欢喜。果然拣择了吉日,央了一位媒,送了一对寿烛,一盒喜面,做了定礼。这点烛送面,是他浙江的乡风,凭有甚么厚礼作定,这两件是少不得的。就如你山东风俗,夫家过聘的时节,必定办了祭礼,在女家祖宗上致祭告知,这是一般的道理。秀才在庄户家做先生的时候,尚且极其尊敬,况如今做了不曾过门的娇客,这好待是不必提的。

“到了七月半后,庄户备了进场的衣服,出路的行李,赍的路费,收拾的自己杭船,携带的一切日用之类,无不周备。先着人往杭州寻的近便洁净下处,跟的厨子家人。又不时往秀才家供给不缺。

“秀才进过三场,回到家内。庄家凡百的周济,洗了耳朵,等揭晓的喜报。果然不几日间报到,秀才中了第七名。喜得个庄户废寝忘餐,诤道自己的眼力,能在尘埃中识得英雄。急忙收拾金银,叫女婿家中支用。带去省中盘缠,也有好几百两。秀才赴省去后,庄户的亲戚朋友,日逐家都来作贺,庆他女婿中了举人。他也就以举人丈人自任。

“秀才省下完事回家,见得自家的光景比旧大不相同,来提亲的络绎不绝,都是显要之家。起初母子也还良心尚在,都回说已经定过了亲,目下正当纳聘过门的时候。不晓得的媒人仍旧还来作伐,说到一个尚书的小姐,富贵双全,才貌两胜。母子变了初心,竟许与尚书做了女婿,纳聘下礼,毁了起初与庄户的誓盟,赖说并不曾定他女儿。庄户气得只是要死,不愿做人。

“秀才连捷中了丁丑 [丁丑——同本作“下丑”。“下”与“丁”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进士,选知县,行取御史,巡按应天,死在任上。尚书的小姐模样到也齐整,自己生不出个儿子,又不许娶个妾。但是娶进门的,至久不过一月,前后也打死了十数多人。

“那庄户的女儿立心等候,必定要嫁一个进士才罢。等到二十七岁,果然一个进士断了弦,娶他为继。进士做到宪长 [宪长——都察院的最高长官左都御史。都察院本由御史台沿革而来,御史台别称宪台,故言。] ,庄家女儿又贤,又有才,自己生了五子,个个长成。两个妾生了三子,共是八个。

“如此看来,这妻是不可休的,休书也是不可轻易与人写的。这呈稿我断然不敢奉命。况尊嫂如此悍戾,不近人情,这断不是今生业帐,必定是前世冤仇,今世寻将来报复。天意如此,你要违了天,赶他开去,越发干天之怒,今生报不尽,来世还要从头报起。倒不如今世里狠他一狠,等他报完了仇,他自然好去。”

狄希陈道:“说的甚是有理。但堂上差人立逼要呈,要断离这事,我却如何回他?”周相公道:“你的妻子,你不愿离异,也由得你。莫说是太守,凭他是谁,也强不得的事。”

这些周折也废 [废——同“费”。用的意思。] 了许多的时节,那个书办又来催促要呈。周相公只是拦阻,说道:“你务要听我这个言语。我看他作恶异常,这恶贯也将满的时候,叫他自己满好,因甚你去与他满贯?”一篇话说得狄希陈回心转意,不肯递呈。

寄姐见狄希陈只管与周相公讲话,请狄希陈进去,问他事体如何。狄希陈把周相公劝他的说话学与寄姐知道。寄姐说:“这周相公真是个好人!要是个小人气量的,想着那尿屎浇头,等不得有这一声,还撺掇不及的哩。这好人的话,你就该听他。”狄希陈里边说话,书办外边又催。

却说周相公与狄希陈讲论,不防备小浓袋听了个通前彻后,真实不虚,想道:“这事情,一定姑娘不曾晓得,要是偷干的营生;若是姑娘知道,岂还有在衙安静之理?但我既然知了详细,怎好不合姑娘说知,好叫他作急的挽回,许口改过,这事还可止得。况且趁周相公在此,再加劝解。若果递了呈子,‘一纸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太爷的官法,容得甚情?就是姑夫自己,也做不的主了。”于是央了小选子传与素姐,说:“浓袋待要见薛奶奶哩。”

素姐走到中门边,浓袋道:“外边的事,姑娘知道呀?”素姐道:“我知道外边甚么事,你失张倒怪 [失张倒怪——等于说大惊小怪。] 的?”浓袋道:“堂上太爷要呈子的事呀!”素姐道:“太爷要呈子不要,累着我的腿哩!我知道他待怎么?”浓袋道:“好姑娘呀!你还不知道么?姑夫今日上堂去销假,太爷说姑娘使棒椎打姑夫,又使火烧姑夫,一遭就睡一两个月不出去,嗔姑夫不休了姑娘。如今差了书办,立逼着问姑夫要呈子,差人拿出姑娘去,当官休断,递解还乡。如今正合周相公商议,央周相公做呈子。周相公再三的劝着姑夫,不肯做呈子。姑夫也疑疑思思 [疑疑思思——山东方言,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的,只是那书办催的紧。姑娘,你还不快着算计哩!”素姐恨道:“阿!欺心的杂种羔子!干这个么!今日可叫他死在我手里罢!我看甚么狨官 [狨官——山东方言,品行低劣的官员。狨,音rónɡ,今山东方言读作“熊”,贬词,人品低劣、无能笨拙的意思。] 替人休得我!要果然叫出我去,我当面不给那狨官个没体面,我不姓薛!”折回身就往里走。

浓袋一手把素姐扯住,说道:“好姑娘呀!如今真火烧着身哩,你还这们一笼性儿 [一笼性儿——等于说一副脾气、一副性子。] !绣江县的亏,姑娘你没吃过么?你就是个活虎,他人手众,你待跳得出去哩?”素姐道:“他是太爷罢呀,怎么休别人的老婆呀?”浓袋道:“你看姑娘好性儿么!他讲的是国法,说姑娘使棒椎打姑夫,使火烧姑夫,这是犯了法的事,待处姑娘哩!”素姐道:“凭他怎么休,我只往自家衙里来,只合这忘八羔子算帐!”浓袋道:“姑娘,你出了官,他还依你进衙里来么?当堂写了公文,起了批,佥了差人,即时就押解起身了,谁还依你停一时儿哩!”素姐道:“我只是不走!我个女人家,他好怎么的我 [怎么的我——山东方言,等于说怎样处置得我。] ?”浓袋道:“姑娘,你不走,你禁的使乱板子往下砍么?”素姐道:“我路上作践那差人,他不敢不放我回来。”浓袋道:“姑娘,你只说这们躁人的话!你听!这不又是那书办催呈子哩?事情这们紧了,你还只皮缠,可说到了其间,你那本事都使不的。姑娘你没听《水浒》?像那林冲 [水浒像那林冲——连图本作“水浒传那林冲”。] 、武松、卢俊义这们主子 [这们主子——山东方言,等于说这样的人、这种人。] ,都打不出解子的手掌哩!你可不作践他,放你回来怎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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