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7节
老孙只想后边地狱,蚤忘记了现前地狱。……今日师父见了这一干尸首,心中恼怒,把那话儿咒子,万一念了一百遍,堂堂孙大圣,就弄做个剥皮猢狲了!你道象什么体面?
佛教慈悲戒杀与行者愤激好斗个性的冲突、紧箍咒导致的师徒关系的紧张,在这两段独白文字中得到了真实的体现。
三是心理时间与空间。意识流的哲学理论之一是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提出的“心理时间”论。他认为通常所说的时间,只是各个时刻依次延伸,表示宽度的数量概念;而心理时间则是各个时刻互相渗透,表示强度的质的概念。按照这一理论,似乎还可有“心理空间”之说。《西游补》的实际时间或者说客观时间只有一个时辰,但它的心理时间却从西施到岳飞,前后历时一千六百多年。《西游补》的客观空间是行者化饭的途中,但它的心理空间却是从新唐到万镜楼;在万镜楼蛀穿镜子,跌入项羽、绿珠等所在的古人世界;又从古人世界跌到未来世界,最后回到小月王的青青世界。各个世界相互环绕渗透,而不是有明确的边界与距离。
四是自由联想。自由联想也是意识流小说的心理表现手段之一。这种联想打破时空顺序、逻辑联系,如天马行空,纵横驰骋。如小说中行者看到踏空儿凿天引发的联想:从天的新旧,到天的真假,到天血的红白,到天皮的层次,到天心的有无,到天的老嫩,到天的雄雌;从搔天,到刮天,到修天,到雕天,到凿天;等等。看似荒唐,毫无联系,实际上隐含了丰富的社会内容,那就是“对崇祯皇帝如何支撑和振作明王朝的质疑和担忧” [丁国强:《董说“问天”与屈原“天问”》,《安徽大学学报》2002年第2期,第88页。] 。
五是情绪弥漫。情节被情绪包裹和浸透是意识流小说的常态。《西游补》所写的梦境既包裹着行者对世间情缘的迷茫惶惑情绪,也浸透着作者对现实世界的迷茫惶惑情绪。如行者打杀团团围绕的“男女城”后的重重困惑、对师父邪正的无法把握、对戏文中演出自己娶妻生子的迷惑不解、对上天的一系列发问、对大唐真假的系列肯定与否定,等等。苏兴认为《西游补》中孙行者处于现在世界便迷茫惶惑,投身过去世界便愉快欢笑,到未来世界便豪迈果断 [苏兴著、苏铁戈整理:《〈西游补〉中破情根与立道根剖析》,《北方论丛》1998年第6期,第45—50页。] 。这多少也指出了《西游补》情绪弥漫这一意识流小说特征。
当然,《西游补》作为我国最早的意识流小说,其意识流动始终与社会问题联系在一起,并没有像西方那样真正进入潜意识领域。在小说叙述过程中,作者始终没有摆脱对整部作品的控制,骚动而有节制。如行者梦中所见风流天子图、科举放榜图等,其主题意思都较为明显。《西游补》的情节虽然怪诞,但行者的活动踪迹基本上还是有线索可寻的,两条较明显的线索就是寻找师父和寻找驱山铎,小说显然受到了作者较多的理性控制。《西游补》中行者内心流动的主要也不是一种潜意识,而是一种可以清晰描述的意识活动。梦中行者的意识流动过程主要是通过“想”等表示思考动作的词汇来标明体现的。如第二回写行者蓦然见“大唐”两字后意识的迅速流动过程:“思量起来”“决是假的”——“又转一念”认为“或者是真的”——“实时转一念”认为“还是假的”——“当时又转一念”认为“还是真的”——“顷刻间”又认为“决不是真的”——又认为“决是假的”——“又想一想”认为“或者是真的”。通过连缀表示思考动作与结果的这些词汇,我们能清晰地看到行者意识流动的全过程。
《西游补》不仅通过梦中行者的思考猜想来推进行者心理意识的流动,也据梦中行者的狂想探讨了人的压抑与焦虑问题,颇有精神分析的味道。就整个梦而言,它表现的是行者被鲭鱼精(情)所迷,而这正是行者日常被压抑的情欲在梦中象征式、变形式地展示。小说写行者变做千娇百媚的虞美人,与项羽做夫妻。又写到戏文《孙丞相》演行者娶妻生子:“原来孙丞相就是孙悟空,你看他的夫人这等标致,五个儿子这等风华。当初也是个和尚出身,后来好结局,好结局。”而他变成小虫进入铁扇公主肚子的结果是得了个儿子波罗蜜王。行者一开始对自己失贞有所辩解,但当波罗蜜王口口声声称自己不是别人而是“大闹天宫齐天大圣孙行者嫡嫡亲亲的儿子”时,行者就将信将疑:“奇怪!难道前日搬了真戏文哩?如今真赃现在,还有何处着假?但不知我还有四个儿子在那里?又不知我的夫人死也未曾?倘或未死,如今不知做什么勾当?又不知此是最小儿子呢,还是最大儿子呢?”另外,春男女、红牡丹、《高唐烟雨梦》、《南柯梦》、握香台、翠绳娘等也都隐约是一种性欲的联想。作者的写作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要给行者补上“情”这一课。
行者梦中的两条线索是寻找师父与驱山铎,而寻找师父与驱山铎正是他日常焦虑在潜意识中的反映。西行路上,山岭重重,妖魔众多,他们个个巴望着吃那能令人长生不老的唐僧肉,而唐僧手无寸铁,又耳朵根软,极易受骗,极易失踪。保护唐僧成了行者最头疼且焦虑的问题,这种焦虑与压抑出现在梦中就是到处寻找师父。而梦中渴望得到驱山铎,来驱除一切阻挡前进道路的山岭与妖魔,正是担任救护唐僧职责的行者平日意识中的最大愿望。当行者听说“驱山铎”后,第一反应就是“我若有这个铎子,逢着有妖精的高山,预先驱了他去,也落得省些气力”。
行者必须依赖唐僧取得真经才能修成正果,因此在取经过程中他对师父取经动机是否坚定与纯正非常焦虑。《西游补》对这种怀疑与焦虑多有探讨。如小说第十二回,写行者在关雎水殿找到师父,正要现原身拖师父走,却又想:“师父万一心邪,走到西方,亦无用处。”因此,“仍旧伏在山凹,定睛再看,一心只要辨出师父邪正”。又如第十三回,写行者见师父与小月王称兄道弟,急得发火乱骂,欲待打斗,又想:“等我再看师父邪正,便放出大闹天宫手段,如今不可造次。”另外,小说中唐僧娶翠绳娘为妻,情意缠绵,并为此休弃八戒和沙僧,也是行者这种压抑与焦虑在梦中的曲折表现。
西天路上,历尽千山万水,但最后到底能否修得正果还是未知数。行者梦见重新回到大唐就是这种压抑与焦虑的体现。首先是担心是否迷失了方向,“我们走上西方,为何走下东方来”;其次是担心是否已走过头,“莫非我们把西天走尽,如今又转到东来”;最后是取经期间大唐天下会不会改旗易帜,“师父出大唐境界,到今日也不上二十年,他那里难道就过了几百年”,“若是一月一个皇帝,不消四年,三十八个都换到了”。三个焦虑概而言之,就是取经中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到头来会不会竟是一场空?这种焦虑与担心在行者的日常生活里受到压抑,因而才会以狂想的方式出现在他的梦里。
取经路上的唐僧一味慈悲,常常不辨黑白,一见行者打死人,就念紧箍咒,这就造成了行者打杀人后的一种紧张焦虑感。小说第一回写行者在打杀春男女后害怕起来,道:“老孙只想后边地狱,蚤忘记了现前地狱。我前日打杀得个把妖精,师父就要念咒;杀得几个强盗,师父登时赶逐。今日师父见了这一干尸首,心中恼怒,把那话儿咒子,万一念了一百遍,堂堂孙大圣,就弄做个剥皮猢狲了!你道象什么体面?”行者打杀春男女后的这种焦虑与不安,正是来自于平时与唐僧关系的紧张。
《西游补》虽然产生于晚明,而且只十六回五万多字,但《红楼梦》里的好些特征在这部小说里早有端倪。已故红学家周策纵先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曾指出,比起《西厢记》《西游记》《水浒传》《金瓶梅》等,《红楼梦》更可能受过明崇祯十三年(1640)董说作的《西游补》的一些影响 [周策纵:《〈红楼梦〉与〈西游补〉》,见《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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