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不语只温存少年可爱 试歌转凄楚怨女兴悲 第2节
那边茶几上放了一个烟筒子,秋云笑道:“你抽烟吗?”桂英点了点头。玉和靠那张茶几很近,他先把烟筒子送到这边来,接着又在屋子四处张望着,找了一盒火柴也送到茶几上来。秋云笑道:“你倒成了主人翁了,要你替我招待。”玉和笑道:“我怕招待得不合适。”桂英笑道:“你这样斯文,你们机关里的听差恐怕也不怕你吧?”玉和不禁笑起来了。他道:“我干我的差事,他当他的听差,我要他怕我做什么?”桂英笑道:“那么……哟,我要说什么啦?说到口里,我又忘了。”秋云道:“准是记起来要打牌了吧?你姐夫就回来的,我们再等一等就行了。你到屋子里来,我有话和你说。”于是挽了她一只手,拉到卧室里。秋云和桂英同事多年,这两个姑娘什么秘密交涉都有,两人到了屋子去喁喁密语,一说起来简直就没有完结。二人连连谈着,恐怕有一小时之久,秋云忽然哟了一声道:“你瞧,我们外面屋子里还有一个客啦,老把人扔在那里,并不理会,心里可真说不过去。”
说着话,二人同走出来,玉和却笑嘻嘻坐在椅子上站了起来。秋云笑道:“你一个儿在这里坐着,也不言语一声。”玉和道:“我并没有什么话,言语什么?”桂英道:“坐着这里,不怪闷得很吗?你也该叫人拿一份报来瞧瞧。”玉和道:“我一叫起来,一定把二位的话头打断。知道呢,说是我要报瞧;不知道呢,我这人嚷得主人翁听了,好来陪客。反正二位有事才谈,谈完了还不出来吗?”秋云听了这话,倒不算什么,桂英留了心听他说话的,觉得这个人真体贴得有趣,向他微微笑道:“这样说起来,倒是我们没有道理,把你约了来,一个人倒在这里闷待着。”玉和笑道:“那没有关系。这里就像我家里一样,一个人闷待着也好,许多人在一处热闹着说笑也好,没有分别。”秋云心想:“你什么时候约了他?他也奇怪,倒承认你约了他。”便抬了手臂,看了看手表,笑道:“这可了不得,混混就三点多钟了。这个时候,济才要到店里去查一查账,牌恐怕是打不成。”玉和道:“没关系,今天礼拜,我又没事。”秋云笑道:“你有了礼拜,好容易休息一天,倒在我们这里干耗着,你有事只管请便吧。”玉和笑道:“也没什么,不过出去玩儿罢了。”秋云笑道:“你还是坐一会儿吧,要不然倒好像是我下逐客令了。”玉和笑嘻嘻地拿了帽子在手道:“大嫂子更了不得,现在是出口成章了。”秋云笑道:“我们没念过书的人,什么出口成章,这都是学戏的时候,学来几句歪文。”玉和站了站,笑道:“没事吗?我可告辞了。”秋云道:“昨天是你对不住我,今天可是我对不住你。”玉和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说着,点头拱手地走了。
桂英笑道:“这个人也斯文过分点儿。”秋云笑道:“你讨厌他吗?”桂英道:“这可是笑话了。一个人太斯文了,倒要讨人家的厌,照你说,应该动手动脚,乱打一顿的才是好人了。”秋云望了她,微微抿嘴一笑,桂英在身边一张躺椅上坐下,两手抱了头,瞅了她一眼,笑道:“你笑些什么?”秋云笑道:“我笑我心眼儿里的事,你就别管了。”桂英伸了个懒腰道:“我也不想打这个牌,身体倦得很,我要回去了。”秋云道:“明天来不来呢?明天晚上我们来四圈,我两口子,你一个,再把小王找来。”桂英就摇摇头道:“我也没有那样耍过牌瘾,昨天打不着,今天来就,今天打不着,明天又来就,难道我们家就找不出三角打牌的人来吗?”秋云笑道:“不来就罢,我们也不短你这个人啦。”桂英身体实在是疲倦,也不愿和秋云多说,自回家去了。
一进家门,就听到田宝三的嗓音和朱氏谈话。他道:“大婶,你这话有理,每天进一文,就少亏空一文,若是坐吃山空,凭你手下有多少钱也是空。”桂英一想,准是田宝三又受了时鹤年之托,前来邀角组班来了。自己实在烦腻唱戏这一件事,有人提到这事就有些生气。听到田宝三那些话,料着母亲已是和他一条心,便绷紧了脸子,走进堂里去。田宝三早是站起身来,向她连作了两个揖,笑道:“白老板出门刚回来。”桂英道:“别叫我老板了,我现在又不唱戏,我讨厌这种称呼。”田宝三笑道:“得,不叫白老板,叫白大姑得了。白大姑,你请坐一会儿,我们有话和你谈一谈呢。”桂英道:“谈一谈就谈一谈,要什么紧,你让我换件衣服再来谈吧。”说着,很大方地开着步子走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不多一会儿换了一件衣服出来,一面扣纽扣,一面坐着在田宝三对面的椅子上,笑着点了头道:“田三爷有什么话呢?就请你说吧。”田宝三口衔了烟卷,斜靠了椅子背坐着的。听了这话,立刻将身体坐得端正起来,取下烟卷,用手指头弹了一弹烟灰,先向她笑了一笑。桂英微笑道:“你们说的那些话我也知道,无非是要我上台再唱戏,可是……”田宝三笑着摇了一摇手道:“当然,不能照以前那样干。以前是太痛苦了,白天也唱,晚上也唱,中间还要四面八方去应酬人。”桂英道:“你还少说了两样呢。在馆子里要排戏念戏词,回家又要管家务。”田宝三笑道:“现在不是那么着办了,唱日戏就不唱夜戏,唱夜戏就不唱日戏,除非是礼拜六和礼拜这天,怕要忙一点儿。再说,我们的本戏也不少了,也许整个月不用排新戏。我们打算到天津去一趟,去天津的时候由前台发包银,你的包银我也预定了个数目,是一千八百块钱,按日拿钱,准不打厘(打厘,即折扣拖欠之谓)。”桂英道:“真的?谁出那么大的价钱?”田宝三道:“这个你就放心,我不能撒谎。当着大婶儿当面,我田某人多早撒过谎做事?”
朱氏笑道:“田三爷,你干吗说这话?咱们都是吃戏饭的,谁不帮谁的忙呢?反正大家望大家好哇。您要不是为了我们,你今天还不来呢。”桂英听母亲那话,竟是站在田宝三一条战线上向自己说话,因微笑道:“我也不是个傻子,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是真能拿一千八百块钱包银的话,我倒愿意再干两三个月。开销开销,总也落个一千二千的。”田宝三站起来一拍手道:“白老板,不是,白小姐你这不是想得很通吗?你在没有出阁以前唱一天戏就可以挣一天钱,为什么不干?有你这一句话,大事全定,咱们这次改到东城吉庆先唱,明天我要去安排。”桂英道:“什么?你不说的是上天津去唱吗?怎么又改了在北京唱了?”田宝三笑着用手搔了一搔头发,答道:“我的话本来还没有和白小姐说清楚。我想,总得先在此地露一露,然后我们整个地往天津一挪,至多在这里也不过唱十天八天罢了。”桂英鼻子一哼,冷笑道:“我就知道你那些话靠不住。什么上天津,什么包银一千八,我看全是假话。”田宝三站了起来,将眼睛睁得圆圆的,向她道:“我说句实在话,真不能冤你,若冤你,我是白家的孩子。”朱氏站起来向他道:“三爷,你别气急,我们姑娘就是这个脾气,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说着,将茶几上烟卷盒子拿在手上,抽出一根烟卷来,交给他道:“您抽烟,别忙,在我们这儿吃晚饭去。”
桂英看母亲那个样子,十分地联络田宝三,似乎不免靠他发财的神气,因笑道:“田三爷,您还和我妈说什么好处来着?我妈真联络你呀。”朱氏一听这话,不免脸上一红,就道:“你这孩子说话真有些胡闹,你去唱戏,我能从中要什么好处?俗语说得好,在家不会迎宾客,出外方知少主人。田三爷来了,总是一个客,我能说不招待人家吗?”田宝三见她娘儿俩抬起杠来,自己很是不好意思,便笑道:“大婶实在客气过分了,我又不是外人,您别张罗,我和白……小姐谈笑。”桂英笑道:“干脆,你还是叫我白老板吧。左一声小姐,右一声小姐,怪不顺口,我看你也叫得怪别扭的。”田宝三见她说话老是这样开门见真山,也是不好对答,只得笑道:“您知道,我不会说话,您包涵一点儿。”桂英知道他够受窘的了,也不能再让他为难,便笑道:“这也道不上什么包涵不包涵,不过我为人口直,有话就说出来。咱们废话少说,不管你们在北京唱也好,到天津去唱也好,就是有一层,我要涨戏份,不打厘,有了这两个条件,我就唱着试上一试。还有一层,我不能订什么周年半载的合同,我要干就干两三个月,过了这个日期,我爱唱就唱,不唱呢,谁也不能勉强我。这两件事你能答应吗?”田宝三手拍了胸道:“这两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就能代表前后台答应你。”桂英笑道:“好,那就得,你回家打赵老四门口过,叫他带胡琴来,明天我先吊一吊嗓子看。这些时候我什么东西也吃,恐怕是把嗓子糟蹋了。”田宝三道:“行行,这个我准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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