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奇货可居双身释重负 百喙莫辩千里报谰言 第2节
这个时候,村子里的那位教书先生已经散了年学了。玉和为着在家里坐立不安,依然是终日在这乡学里去消磨时光,好在先生已经散了学,在这里混着,并不耽误事情。这位教乡学的先生叫王佐才,为了他那个名字,他增加了无上的感慨。因为举停科了,他学了满肚皮四书五经的学问无处发泄,于今只好在乡下教一堂蒙馆。这个乡下教蒙馆的,彼此自取了一个诨号,乃是教“门板”的,犹之大教授们说是吃粉笔的。门板云者,系形容乡下蒙童如门板一般不受教训,无法攻入。所以王佐才先生不能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也就不算了一乐也。他转念到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于是买了一些《本草纲目》《陈修园三十六种》这一类的书,在授课之余加以研究。放了年假之后,除了看看医书而外,便是和乡里几个先生们谈天说地斗斗纸牌,下下象棋。这个散了学的乡学,倒成了个俱乐部,天天宾客满堂。
玉和有一次上县城去了一次,头一天去,第二天就回来,回来无事,依然是到这个门板俱乐部来。这个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屋子里点上灯,掩了门,有好几个人在里面说话。有一个人道:“差一脚,打不起来,若是玉和在这里,这就可以凑成功了。”又一个人道:“他上县去有什么事?”王佐才道:“他一半个月老是上县一次的,或是寄信给朋友,或是收信回来,他急于要出去就事,乡下这种日子他怎样过得来呢?”有一个人道:“对了,第一就是他的女人不能受这种苦,听说舂了一回碓病了两个月,真是贵人贵命。这样的女人,不知道玉和怎样弄到手的?”又一个道:“听说玉和在北京做官,挣得上万块钱,都只为讨个女人,把钱全花光了。钱花光了不要紧,官也丢了。好像王三公子嫖玉堂春,见面银子三百两。你说这样的阔公子,他还不嫁吗?玉和要找事,恐怕是不能够了。他这次回家,听说是革职永不叙用,再要出去找事恐怕是不行了。”王佐才就很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后世必有以女色亡其国者。”玉和听了这些话,气得身上不住地抖颤,站在门外,一寸路也移动不得,站了许久的时候,只觉晚上的西北风阵阵地向后脑勺子里吹了来。心想,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于是掉转身躯向家里走。他心里可就想着,这些话若让兄嫂知道了,那是一种什么感想?怪不得这两个月以来,兄嫂对我夫妻是如此不客气,原来外面传言我成了个王金龙了。这种事情,却是无法去和兄嫂解释,若是任其传言,并不解释,说我成了个败家子,那也无所谓,然而把桂英形容成了个妓女,这种话传到她耳朵里去了,她岂不会活活气死吗?
当晚凭空添了一种心事,走回家去时,脸上的颜色就不大好看。桂英以为他到县城里,必定又没有接着什么好消息,所以不高兴,在这几月以来,这是平常的事,也就不必去过问他了。可是玉和对于夫人虽力守秘密,然而对于家庭乡党却处处留心,因为处处留心,就越是把乡人一种不屑的心理看了出来。到了阴历年边下,玉和奉了兄长的命令出来收账,到深夜回来。家中因桂英身体疲倦睡觉了,嫂子在烧火炒年货。外面的大门,大概是因为在柴堆上拖柴捆进去匆忙之间,不曾关闭。自己将门关上,悄悄地走进去,心里想着,他们做事太大意了,要吓他一吓,于是不声不响地溜到厨房里来。却听得田氏道:“弄这样一个女人进门来,真是家门的不幸,我们祖传几代,哪有一个不字给人家说,于今弄这样一个女人进门,把几代的清白都糟蹋了。我早就听见人家说过,唱戏的人家不许做官不许上谱,这样一来,将来我们家里人也要弄得不能做官不许上谱了。她回家来的时候,我就问你,这人到底怎么?你说她卖嘴不卖身,唱戏现在也是很文明的事,人家都看得起的。又说家丑不可外传,叫我不要说,我信了你的话,把她当个文明人,对外面也就不说一个字。你看,现在村子里村子外,哪一个不把我们家这一件事当作了新闻去谈,走出大门去,真让人家指通背梁脊呢。”接着,就听到玉成叹了一口气答道:“这件事办到了现在,早是木已成舟,说也是无益。再过两个月看看,她若是添下一个男孩子,也算和我王家传宗接后了。”田氏道:“若是生下一个女孩呢?”玉成道:“让他们远走高飞好了,玉和本来和她就很好的,而且生了儿女以后,我们还能逼着玉和休妻不成?”
玉和听了这些话,不但心中乱跳,而且浑身上下都抖颤着,自己在门外呆站了许久,心想:原来兄嫂对于我们的态度都是这样的,这个样子,乡下如何能住?自己第一次来家,还打算着在乡下过田园生活,于今看起来,事实上绝不让我这样安乐的了。兄嫂的意思既是如此,也不必去和他们分辩,心里知道就是了。于是依然悄悄地走出来开了大门,就在大门外叫道:“啊哟,我们家,怎么忘了关大门呢?年三十夜,正是出歹人的时候,不要让歹人进来。”这一句话把玉成夫妇惊起,就是一阵乱。玉成手上找了一根枣树棍,叫田氏掌着灯火,房屋前后找了一个遍,所幸并无什么损失。在灯下向玉和盘查了一遍账目,各自安寝。
然而玉和心里有事,哪里睡得安稳?他想着,最近并无同乡的人由北京回来,自己在北京做的事怎会传到兄嫂耳朵里去?必定是北京有回信来,将事告诉兄长了。只要是有信,这来源就好查。知道外面来的信,兄长的习惯都是完全保留着的,信却放在哥哥放账簿的一只木柜子里。今天说不得了,要做一回贼,偷开那柜子来查一查。于是暗中摸索着,走到玉成当书房又当账房的那间屋子里去。然后在身上掏出烛头火柴,点着了,在黄土墙缝里仔细寻找。记得有一次,玉成把钥匙塞到墙眼儿里去的,总可以找得着。找了许久,却摸着有一块墙砖是摇撼着的,用力一捏,却把那块砖抽动,墙上现出一个窟窿来。这里面正有几把钥匙,于是把柜子打开,将一束信件里面,凡是写着由北平寄来的都抽出来检查一番。他将插烛的泥烛台放在柜子沿上,又将长衫脱下来挂在窗户纸上,挡住了烛光,然后蹲着伏在柜子上,将北平的信一封一封来读着。果然,在其间找出严端甫的几封信,少不得在这里面批评了自己几句,总是说自己习于浮荡,可为一叹。后来查出一封信,是答复玉成的,这却是一个老大的证据了。那信上说:
玉成世兄阁下:
前接手书,垂询玉和姻事一节,愚为事外之人,本不应置答。且兄言,白女回乡以后,尚能安居,则以前之事,尤可付诸既往不咎之列。但兄谓乡人啧有烦言,不能不知其底细,则为府上世代清白起见,愚亦不妨略举所知,俾或有所匡救。查此女确系北京女伶,负有微名,北京旧习,对伶人极不重视。年来虽有不同,但达官贵人狎伶之事,犹为不免,俗习相沿既久,自不能一旦改革,至对于女伶,更不免玩物视之!虽有束身自好之女伶,但积习迫人,亦无可如何!白女在伶人时代,愚不知其详细情形,但闻初欲适汪督办为小星,后不知如何舍富贵而图贫贱,竟与玉和成其姻好。当此事将成之际,愚曾招玉和一谈,加以劝正。而玉和少年盛气,颇令愚不堪,愚遂不欲再过问矣。玉和在燕,初果有小积蓄,自娶白女后,成立家室,当然不无花费。以前是否涉足歌场,有千金买笑之事,愚实不知,愚偌大年纪,实不愿揭人阴私,更伤兄手足和气,然明知不问,坐视府上受人指摘,亦无以对令尊于九泉。故愚对此,立言甚难,不足为外人道也。然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尚望善为处置可耳。特此奉复,并祝冬安。
愚严端甫手启
玉和拿了这封信,拿在手上出神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这事的关键在此了。乡下人没有新闻,遇着外面来的信件,只要有经手的机会,就要拆开来偷看,看了不算,还要辗转告诉人。新闻是越传说越失真,越失真越加装点的,那么,自己这一段艳闻现在传遍了乡间。当然就是这样一个原因了。严端甫为了做媒不成,至今对我不满,哥哥写信去向他问消息,这不是问个对着吗?他是蹲在地上看信的,不知不觉地自己已是坐在地上。索性将背向后靠了墙坐着。偶然一抬头,看到蜡烛只剩了一小截屁股,这才赶着将一切东西恢复原状,依然摸索着走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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