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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无限伤心偎炉度长夜 不堪回首含泪看新春 第2节

到了深夜,村子里人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处,有的斗纸牌,有的掷骰子,虽是有人来约玉和去加入战局,但是因为玉和不赌钱的,他也就谢绝了不去参加。找了几个大干柴蔸子,在墙角上糠池子里烧着。乡下人不烧火盆,用七八层黄土砖,围了一个墙角,那就算是炉子,大概由三十晚上烧起,可以烧到正月初四五里去。先是烧树根,然后将稻糠掩盖起来,火半天不会熄灭,可以暖屋子,可以烧茶,可以煨酒。这时,玉和将糠池烧起后,兄弟两人各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池子边偎炉闲话。到了半夜里,玉成将一只大瓦壶,煨了一大壶麦烧酒,将糯米粑青菜豆腐用一只瓦钵子装着,加上了一些剩肉汤,在放糠灰里烧将起来。恰是桂英心中有事睡不着觉,也来了。玉和看到她就向她点了几点头道:“你也到这里来坐坐,回得家乡来,过过这烤老糠火的生活。”玉成左手拿了酒杯子,右手提起了糠灰里煨的瓦酒壶,斟上了一满杯,先抿上了一口,然后点了两点头。

桂英搬了个凳子,靠着糠池子坐下,两手伸到火焰上烘了两烘,笑道:“乡下这种年三十夜,倒也有个味儿。”玉成笑道:“你觉得乡下的年也很是有味的吗?”桂英道:“这一个地方的人调到那一个地方去总觉得是有个玩意儿的。比如说供祖先的时候,还要供上两样青菜豆腐,这就是北方风俗没有的事情。”玉成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懂,这就叫过青菜豆腐年。我们由祖先到子孙都过的是青菜豆腐年,过年就有青菜豆腐,这也无非叫我们不要忘了庄稼人本色的意思。”桂英只要玉成提到了乡下过穷苦日子,她就没有了办法,怕的是玉成从反面着想,就会说到自己在北京过的日子未免过于奢华,就站起身来笑道:“我过年向来是不守夜的,你们兄弟两个喝酒吧,我走了。”说毕,掉转身就走了。

玉成吃年夜饭的时候就有几分酒兴,到了现在,这酒兴还不曾去,再喝上这几杯煨热的热酒,更觉得兴致勃勃的。于是叹了一口气道:“像二弟妹这个样子也就很可怜,一说到过乡下日子她就提心吊胆。”玉和微叹了一口气道:“可不是?本来这全乡下的人都看她不起,以为她的出身有问题。其实好汉不论出身低,纵然出身不好,她现在公公正正,可很会过勤快日子,漫说她以前并没有做什么坏人,就是做了什么坏人,难道还不许她改过自新吗?”他说着这话,可板住了他的脸子。玉成喝了一口酒,将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摇了两摇头道:“玉和你不能怪我呀,我总是这样说,家丑不可外传的。但是这一件事,也不知怎样阴差阳错地就会传到许多乡下人的耳朵里去。我早就知道了,因为不便跟你说,所以都闷在心里。”玉和将一根圆的木柴棍拨弄着糠池里的热灰,很不在意地堆叠着在灰上写上“人言可畏”四个字。玉成说上了一大套,他却没有说一句话。玉成斟满了那杯酒,将杯子递到他手,很和缓地道:“玉和,你喝一口吧。做哥哥的没有什么对你不住。乡下人造出这些风言风语来,这是没有法子的事。”说时,将一双筷子也递到他手上。玉和一手拿了筷子,一手端了酒杯子,两眼只望糠中间一个燃烧着的木片,不住地抽出火苗来。

玉成见他老不作声,便道:“你老不作声,还生着我的气吗?”玉和两眼望了糠火,许久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事情是我做错了,既害人又害己,然而我有什么法子呢?”说着,抿了一口酒,将筷子伸到瓦罐子里去拨弄了许久,才夹了一丝丝青菜到嘴里来咀嚼。玉成道:“你这话说得我倒有些不懂了,你怎么会害了人呢?”玉和道:“哥哥,你有所不知,桂英在北方的时候,无论她卖艺也好,不卖艺也好,平平安安地吃一碗饭总是不会错的。现在她到乡下来,在我们家看是上等日子,在她看来,可就把苦受够了。她要是心中不服,埋怨我几句呢,那也好些,可是她受尽了各种的苦,也不说我一句坏话,我心里更是难受。”他说时,眼睛定了神,望着手上拿的这个酒杯子,许久许久,又低了头道:“哥哥,你待我都很好,我……我实在对你不住。我……”说到这个我字,眼泪水几乎就要滚将出来。

玉成默然了许久,才道:“我也知道你心里很难受的。但是你要知道我对家事总是极力忍耐,倘使我不忍耐的话,你嫂嫂早吵起来了。乡下妇人知道什么,只要她知道的事一齐会说了出来的,到了那个时候,恐怕二弟妹面子上会不好看,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把家分了,你夫妻二人自烧自煮,自立门户,你嫂子就是多事也管不了分家弟兄的事。田呢,你可以找人种……”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一低,道:“就是那地窖里的洋钱,除了你上次拿去捐官的数目而外,还有千把块钱,平半分,你还可以得四五百块钱,拿到外面再去过日子吧,家乡呢,我倒是不敢留住你。因为乡下人的眼光不同,白妹在家一天,他们就要当着新闻传说一天,而且乡下这种日子,白妹实在也未必能过,倒不如出去的好。我以前想,白妹若是添了个男孩子呢,留着在家里,我也可以热闹一点儿,不过据现在的情形看起来,恐怕连孩子长大了……”

玉和放下杯筷,突然站起来,执着玉成的手道:“哥哥,我决计走,家不必分了,钱我也不要,我已经得了哥哥不少的帮助,还分些什么呢?我很知道,我在乡下一天,哥嫂总要受着人家的讥笑一天,我走开了,你们就干了一身汗。”玉成道:“你以为我是催你出门去吗?”玉和道:“不是哥哥催我出门去,也不是乡下人催我出门去,只是这乡下传下来千百年的老风俗逼着我不能不出门,到了现在,我知道旧礼教杀人这一句话不是假的了。”玉成到了此时,无话可说,接过了杯筷,坐在糠池子边,只管喝酒,吃热锅里的菜。这个时候,玉和心里固然是难受,玉成心里也未尝不难受。

兄弟二人只管闷闷不乐地坐着,不觉喔喔喔,远远送来两声鸡叫。糠池子里烧的柴棍渐渐变成了红炭,不过一息息火苗在那里抽着,也像人一样的精疲力倦了。玉成道:“一大壶酒,不知不觉都喝完了,大概有些醉,我们睡觉去吧。”玉和答应着好,可没有动身。只有玉成一个人走了。他靠了墙,望着糠池子蒙眬着两眼,手上拿着一只长柄火钳,只管在糠灰上涂着字,表示着那充分无聊的意思,一个人慢慢地昏沉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人摇撼着自己的身体,睁眼看时,却是桂英顶了一个大肚皮站在身边,他扶了玉和的肩膀道:“大正月初一的你怎么坐在这里打盹?”玉和睁眼看时,天色已经大亮。桂英穿了一件大襟蓝布短棉袄,衣摆都撑将起来,头发是多时不剪了,从脑上是垂下来一丛长长的头发,虽然脸上今天淡抹了一些粉,然而并未抹胭脂,这很不足以掩盖她脸上的憔悴。桂英道:“你为什么老望着我?”玉和握着她的手道:“我想你自出娘胎以来,不曾经过这样的正月初一吧?”桂英道:“你上床去休息一会儿吧。不要说这些废话了。”玉和道:“这不是废话,去年年冬,我们无论对哪个问题都是这样说,以待来年吧。现在是到了那个来年的了,我们怎么办呢?我想着了这一点,无论做什么事,我都觉得不顺心。”桂英听了他这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玉和一只手就跑,玉和怕是让兄嫂看到了有许多不方便,就只好跟着她一块儿回房去。

他一觉大睡,直睡到下午两三点钟方始起床,桂英是不知道乡下规矩的,以为他熬了一夜未睡,让他休息休息也好。殊不知道这件事又得罪了嫂嫂,在吃午饭的时候,田氏很不在意地问道:“玉和还没有起来吗?”桂英道:“他天亮以后才去睡的。”田氏笑道:“到底做了官的人,情形有些不同,正月初一也不出来拜年。家无常礼,我们做哥嫂的那倒是不要紧。但是村子里有许许多多尊长老辈,若不去和他们拜个年,恐怕人家会说我们不懂礼吧?”桂英不便怎样反驳,因道:“我不该劝他睡就好了。他倒是说过的,上午还要给哥哥嫂嫂拜年呢。不料他一上床,就睡着很熟的,醒不过来。”田氏点着头哦了一声。只凭她这一声哦着,桂英就知道嫂嫂的心里是怎样不满意了。这时玉和醒了过来,桂英皱了眉道:“你擦把脸,赶快去给哥哥嫂嫂拜个年吧。”玉和道:“哎哟,我忘了这件事情了,嫂嫂说了什么话了吗?”桂英道:“说是没有说什么,不过提到这件事上来罢了。”玉和道:“果然不妥,多年不过家,在家的时候又不和哥嫂拜年,倒以为是存心这样的呢。这时候拜年恐怕也不恭敬,这没有什么法子,只好装病再睡。”他本来下了床要出房门了,现在索性就再上床去,二次睡觉,一直睡到晚上点上灯亮方才醒了,本打算不起床的,然而一天不吃饭,肚子未免有些饿,只得下床来,偷偷地漱洗一番。桂英泡了一壶茶送到床边的茶几上,烘了几块糯米粑给他做晚饭,桂英低声笑道:“大正月初一的,你就装病,我有些不赞成。”玉和笑道:“假使不看人家的颜色,平平安安地过着,我倒愿意常常害些小病。”桂英听着他的话很是可怜,本打算叹一口气,恐怕这又会勾起玉和肚子里的牢骚来,只是微微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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