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一饭艰难王郎原自愧 十年薄幸冯妇竟重来 第2节
桂英倒是毫不介意,从从容容地把一顿饭吃完了。然后向玉和道:“你不用为难,无论闹到什么地步,我们夫妻的感情是不会破裂的。我也不一定就上台唱戏,能够在唱戏这条路上找个不出面的法子混饭吃,那是更好。万一就是上台去,好在我用的是白桂英的名字,与你王玉和无关。你现在即刻找不到事,一家三口子,老在我娘家吃饭,那总不是办法。何况他们的颜色又是非常之难看的。我现在去和秋云商量商量看,你去不去?”玉和踌躇了许久,才道:“我对于这个又不懂,我去做什么?不过表示着我对你的行动完全同意的,我可以写封信让你带给张济才去。”桂英一想,他或者是面子上有些磨不开,便点点头道:“那也好。”
于是玉和向伙计要了笔砚,就将一张白纸随便写了几行道:
济才我兄惠鉴:
前日遣访,所示教弟忍耐一节,无任感佩。唯五尺之躯,拥携妻孥,依人伴食,是何人格,而堪为此?况岳家亦非富有,内弟更浅学识,终日听指桑骂槐之声,做奴颜婢膝之容,弟纵可忍受,桂英恐将焦躁而死矣。昔谢道韫嫁王凝之,谓天壤之间,乃有王郎,桂英爱我,原无此语,然我自视,实令桂英有天壤王郎之憾也。今日午饭,又受不堪言喻之气,桂英为将来计,绝离开岳家,另谋生活,拟与嫂夫人面商一切,借作南针,弟方寸已乱,诸事听桂英自决矣。如有请贤伉俪之处,尚乞为最后之援手,至祷至盼。即叩日安
弟玉和顿首
玉和写一句,桂英站在身后念一句。将信看完了摇摇头道:“你写得这样文绉绉的,你不知道张济才认不了三个大字吗?”玉和将笔一放道:“啊啊,我错了。我只觉得肚子里有一肚牢骚,就尽量地抖起文来,没想到收信的人是个光眼瞎子,我来重写一张吧。”桂英道:“不必了,你写信给他,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白话也是秋云念给他听,文言也是秋云念给他听,就是文言也没有关系。”玉和道:“我这封文言信,秋云看得懂吗?”桂英道:“你不要藐视她,她肚子里很有货呢。”玉和叹了一口气道:“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桂英道:“谁不愿意嫁个肚子里有货的,可是肚子里有货的总未免将女子当玩物。”玉和本来还想申辩两句,转念一想:今天她已经够不高兴的了,怎么还可以拿话去驳她?于是笑道:“这就叫负心多是读书人。”桂英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你。”玉和道:“你要说我负心,为什么嫁我呢?这一层我是很明了的。你这就去吧,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一个人是不好回家去的。”桂英道:“你晚上回家好了,我和秋云恐怕要畅谈一番呢。”玉和道:“那么,我多谢了。”他借了这一句玩笑的话,就站起来,点着头出门去了。
他当真依了桂英的话,直混到晚间才回家。回家之先还打了一个电话给张济才家,问明了桂英确是回家去了,这才回自家来。进门之后,一声也不响,直接就走到卧室里去。进房就看见桂英斜躺在床上,口里念念有词,一个人在那里温戏。桂英见他进房,就笑脸相迎,因道:“你在哪里吃的晚饭?”玉和道:“我在面馆里吃了一碗面。”桂英道:“吃一碗面就够饱的吗?”玉和还不曾答话,桂英就打开玻璃橱,取出一盒乳油鸡蛋糕放在桌上,又倒了一杯茶,也放在桌子边。玉和见夫人突然地客气起来,倒有些奇怪。然而桂英是个久于舞台生活的人,刻画人情,什么不知道?见玉和有些惊慌的样子,如何看不出来,便笑道:“你觉得我今天有些亲热过分吗?”玉和微笑道:“我倒没有这种感想。”桂英点头道:“是的,我今天要格外地和你赔小心。所以要格外赔小心的缘故,就因为我将来的出路是你不愿意的,假如我是你的话,我们两人互相调换一下,你若是像我这样办,我也是不愿意的。因为如此,所以我情不自禁地,我要和你赔小心来。”
玉和听她说这一套话,知道唱戏的事已经成为定局了,心里也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痛苦之处,于是笑着坐下来,端起茶喝了两口,然后向桂英道:“你的话我倒有些不懂,我们要做的事不是事先已经商量好了的吗?还有什么可以说的?”桂英笑道:“你不要硬着头皮子说强话,其实你心里很难受呢,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可是我要去唱戏的话,虽然你心里难受,只要我凭着良心做出事来对得住你,尽管社会上不原谅,自己心里总还是坦然的。若是一点儿事不干,就这样厚着脸皮在人家家里蹭饭吃,那是面子上和心里两下难过。所以我觉得我们顺了这一条路走,还是比较的平坦一些。”玉和心里想着:自己并没有说什么,桂英倒解释了这样一大套,再要说两句,她更不知如何是好了。自己不能维持夫人的生活,怎好禁止夫人去自谋生活。玉和走向前,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我决不能那样不懂事,拦住你的出路。你没有嫁我以前,你就是有骨干的女子。现在我们的感情非常之好,你还能够抛弃了我不成?我很放心的,你若是要把话来敷衍我,倒反而显着夫妻之间有什么不合作的地方了。”桂英道:“你说这话,我倒对你很惭愧。不是你对我有什么不好,倒是我不能了解你了。”玉和用手拍着她的肩膀道:“不必说了,越说倒越显着我们感情生疏。”桂英这才无话可说,向他微微地笑了。
不过夫妻之间自存了这一份的客气,各人心中都有些不痛快只是如何不痛快,却又说不出来。因之在这晚以后,桂英虽然是露出要重登舞台的口风来,却还不曾把怎样登台、怎样搭班,仔细说了出来。然而朱氏知道桂英要唱戏了,态度比以前好得多,吃饭也不是餐餐吃黑面,有时吃白面,有时也吃大米。大福不但不说俏皮话,而且不时地向着桂英献殷勤,一会儿问着,要不要叫赵老四吊嗓?一会儿又问着,戏衣有当了的,要不要赎出来?桂英只是随便答应,不曾给他一种切实的话,暗中却同玉和道:“你看怎么样?我一提到唱戏,他们大家都起了劲了。所以为了顾全各方面,我这个戏还是不能不唱。”玉和道:“这何待你说,我已经是看得很明了的了。”桂英心里想着,我无论说着什么,玉和总觉得有个势所必然的样子,究竟不知道他是一种好的感想呢,还是一种坏的感想。现在也不能去断定,不过事实在这里摆着,假使我不唱戏,他也并没有其他的办法来渡过这个难关。那么,我出来唱戏,他不应该口是心非的,有什么不满。桂英想到了这种地方,心里自然是又坦然一些。
说着这句话的第三天,出了问题了。玉和是个关心政局的人,不能不看报。可是叫他花一块多钱一月,叫他订一份大报,他又没有这种力量,所以只将一个大子一份的小报每月买两份看。北平市的小报,与上海汉口只谈风月的小报大不相同,它简直是一张大报的缩小物,大报所有的新闻这上面也应有尽有。玉和每日早上起来,别的事可以不问,这两份小报却是不能不看。而北平小报,还有一种特殊的情形,就是新闻的反面,通俗小说的戏评比大报要多,看报的人,足可以消遣。玉和每在看过紧要新闻之外,就不免拿起报来看后幅的小玩意儿。当他看到戏评栏里,就有一行大字题目,将他大大地震动一下,那题目乃是欢迎白桂英重现色相。题目下署的是“攀桂旧客”四个字的名字。玉和也不知是何缘故,他心里对于这个名字起了莫大的反应,立刻脸上一红。不过脸上虽是红了,他心里依然竭力地镇静着,还是捧了报坐在一张靠椅上看。那一段文字如下:
予宦海劳人,风尘下士,有季子之多愁,复长卿之善病。每感无聊,辄听歌以消遣,偶然有兴,还把笔而评章。梨园子弟,不少良朋,北国莺花,亦多腻友。其间如白伶桂英者,最所欣
赏,时为颠倒。
玉和看到这里,不由得一阵怒火涌上心头。恨不得使劲一下,把这张报撕个粉碎。转念一想:以前北平有一种消闲录的报纸,专谈嫖娼捧角,投稿家里面,几个呱呱叫的角色,就作的是这一路的文字。他们并不管事实怎么样,提起笔来就要这样写,这有他们什么法子呢?于是就继续地照着向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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