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魏聘才途中夸遇美 王桂保席上乱飞花 第2节
子玉心里想道:“他说这两个人与他同一天进京,我那日看见那两人之后,他就到了。不要他说的就是我见的?那一班人却像从南边来的模样。”便又问道:“你说那个顶好的叫什么名字?”聘才道:“叫琴官,那个叫琪官。”子玉道:“琴官进城那一天,穿的什么衣裳?”聘才道:“都是蓝绉绸皮袄,酱色呢得胜褂。”子玉见衣服已经对了,又问:“他一人一个车呢,还与人同坐一个车?”聘才道:“他与琪官、叶茂林同坐一个车。那车围是蓝布的,骡子是白的。”子玉又道:“那叶茂林有多少岁数了?”聘才道:“五十以外。”子玉不禁拍手笑道:“我已见过这两人!你果然赞得不错,真要算绝色了!”聘才大乐道:“如何?你几时见过的?”子玉就将那日挤了路,见四辆车都是些小孩子,头一辆就是这三个人,“那琪官已经好了,那琴官真可说天下无双!”
聘才乐得受不得,便又问道:“比京里那些红相公怎样?”子玉笑道:“前日车里那两个,我皆目所未见,那个琴官更为难得。但不知此时在什么班里?”聘才道:“明日我出去打听,打听着了,我们去听他的戏。”子玉点头,再要问时,忽见灯光一亮,一个小丫头在门外说道:“太太叫请少爷早些睡罢。”子玉只得起身进去。这一宿,就把聘才的话想了又想,又将车中所见模样神情,细细追摹一回,然后睡着。自此子玉待聘才更加亲厚。
次日,聘才带了他的小子四儿,将王文辉的信送去。适文辉一早出门未回,王恂也不在家,只得请颜仲清会了。聘才见仲清一表非凡,叙了一番寒温,知是文辉之婿,又是士燮的内侄,免不得恭维一番。正要告辞,只见一个跟班捧着一包衣服进来,说:“老爷回来了。”聘才只得坐下。停了一会,听得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像是定班子唱戏的话。然后靴声秃秃,见一个大方脸,花白长须,三品服饰,仪容甚伟,貂裘耀目,着粉底皂靴,走将进来。聘才知是主人,连忙上前作揖叩见。文辉双手拉住道:“岂敢,岂敢!作什么行这样大礼!那一天你们到京,我就知道了。可是在舍亲梅铁庵处住的?”聘才答应了“是”。文辉让聘才坐下,自己就盘起腿来。仲清坐在靠窗凳上。
聘才见这大模厮样的架子,心里筹划了一筹划,便站起来道:“小侄在诸位老伯荫庇之下,一切全仗栽培。家父曾吩咐过小侄,说大人的尊范,必要位至极品,趁如今拜识拜识,将来可以提拔寒畯 [寒畯(jùn)——贫穷的读书人。] 。”说罢,取出书子来双手呈上。文辉一手接着,看看信面,就放下,哈哈大笑道:“你令尊怎么这样疏远我,写起‘大人安启’来?”又叹口气道:“可惜了令尊这一手好八股!那一年与我同案进学,我中那一科,你令尊本要中解元 [解元——乡试第一名。] 的,已经定了元。主考忽看见那本卷面上,画了一把刀、一枝笔,笔底下一团墨浸,直印到卷底,揭开看时,像一个人头,越揭下去越清楚,连眉目都有了,因此知他损了阴骘,便换了人。也不晓得令尊何意,这一管好笔,不做文章,去做状子,至今还是个穷秀才,也没见他发过财。每一任学台出京,我总重托的,不然访闻了这枝刀笔,还了得!”说得聘才局促不安。
文辉又手理长髯说道:“前年魏府尊选了江宁,出京时问我要个朋友,我就荐了令尊,他一口答应说要请的。后来不见你令尊的信来,我甚疑心。及魏府尊的禀帖来,说上司荐的人多,不能不请,又说侯石翁又硬荐了两个亲戚,只好代为设法,或转荐别处。后来到底转荐没有呢?”聘才茫然,并不曾见有此事,只得躬身道谢,又说:“也没有转荐。”文辉道:“想必他又听了什么闲话了。但此时令尊还是处馆,还仍旧做那勾当?”聘才道:“此刻家父在一个盐务里司事,比处馆略宽展些。”文辉道:“这倒好。一年有多少修金呢?”聘才道:“也有三百金。”文辉道:“也够浇裹了。论起来,我做了三品京堂,一年的俸银也不过如此。”说罢,又仰面而笑。
聘才也无话可说,正想告辞,忽见一个俊俏跟班,打扮得十分华丽,凑着文辉耳边说了一句话。聘才是乖觉人,知道有事,便起身告辞。文辉要送出去,聘才道:“还同颜大哥有话讲,大人请便。”文辉便住了脚,弯一弯腰,大摇大摆的进去了。仲清送出了门,聘才想道:“这个老头儿好大架子,不及梅老伯远甚!”便自回梅宅不题。
且说仲清到自己房中吃了饭,与其妻室蓉华讲了些话,来到王恂书斋。恰值王恂才回,刚说得一两句话,有王恂两个内舅前来看望,一个叫孙嗣徽,一个叫孙嗣元,本是王文辉同乡同年孙亮功部郎之子。这嗣徽、嗣元两个,真所谓难兄难弟,将他们的外貌、内才比起王恂来,真有天渊之隔。这嗣徽生得缩颈堆腮,脸色倒还白净,就是肺火太重,一年四季总是满脸的红疙瘩,已堆得面无余地,而鼻上更多,已变了一个红鼻子。年纪倒有二十六岁,《五经》还不曾念完,文理实在欠通,却又酷好掉文,满口“之乎者也”,腐气可掬。有个苏州拔贡 [拔贡——科举制度中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之一种。经过朝考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县或教职。] 生高品,与他相熟,送他两个诨名:一个是“虫蛀千字文”,又因他那个红鼻子有时擦得放光透亮,又叫作“起阳狗肾”。乃弟嗣元,生得枭唇露齿,又是个吊眼皮,右边一只眼睛高高吊起,像是朱笔圈了半圈。文理与乃兄不相上下,却喜批评乃兄的不通,又犯了口吃的毛病,有时议论起来,期期艾艾,愈着急愈说不清楚。高品也送他一个诨号,叫作“叠韵双声谱”。这两个废物,真是一对!
是日来到王宅,适文辉请客。客将到了,王恂即同他们到书房内来。仲清躲避不及,只得见了,同王恂陪着坐下。嗣徽先对仲清说道:“今日天朗气清,所以愚兄弟正其衣冠,翩然而来奉看的。”王恂、仲清忍不住要笑。嗣徽又对王恂说道:“适值尊驾出门,不知去向,若不是鸟倦飞而知还,则虽引弓而射之,亦徒兴弋人之慕矣。”仲清正要回言,那嗣元道:“哥、哥哥,你这句话说、说错了,怎么把鸟来比起人来?你、你、你还要将箭射、射、射他,那就更岂有此理了!”
嗣徽道:“老二,你到底腹中空空如也,不知运化书卷之妙。这是我腹笥便便,不啻若自其口出。这句‘鸟倦飞而知还’,是出在《古文观止》上的。若说鸟不可以比人,那《大学》上为什么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呢?”仲清暗笑道:“天下也有这样蠢材!”便道:“大哥的鸟论极通,岂特大哥如鸟,只怕鸟还不如大哥。要晓得靖节先生此言,原是引以自喻的。”嗣徽侧耳而听,又说道:“老兄所看的《古文观止》,只怕是翻版的。小弟记得逼真,做这篇古文是个姓陶的,并不是姓秦。”王恂忍不住,装作解手出去,抿着嘴笑了一会。仲清笑道:“大哥实在渊博之至,连那做古文的姓都知道。”
嗣徽只道仲清果真佩服他,便意气扬扬,脸上的红疙瘩如出花灌了浆一样,一颗颗的亮澄澄起来,便对嗣元道:“老二,但凡我们读书人,天分、记性是并行不悖、缺一不可的。”嗣元道:“敢、敢、敢……子若不是记性好,也不、不、不把狗来对人了;若不是天分好,也不把牛来对先生了。”说着大笑,那只吊眼皮的眼睛已淌下泪来。那嗣徽便生了气,两腮鼓起,就像癞蛤蟆一样。
仲清故意问道:“想必令兄又是引经据典,倒要请教请教。”嗣元道:“论、论、论文理呢,家兄到底多读两年书,小、小、小弟原赶、赶、赶不上,但是错的地方极多。有一天,先生出、出、出了一个对,是叫将书对书的,上对是‘人能宏道’,家、家、家兄却对得快,写了出来,是‘狗、狗、狗无恒心’。先生道:‘这不是书。’家、家、家兄道:‘是《孟子》上的。’先生道:‘岂、岂、岂有此理!’家兄只当先生忘了,便乐、乐、乐得了不得,连忙翻、翻、翻出来看,原来是草字头‘苟’字,不是反犬旁的‘狗’字!”仲清笑了一笑,道:“若不是狗记错了,倒是一副好对子。”
本篇未完,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