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月夕灯宵万花齐放 珠情琴思一面缘悭 第2节
见屏门后头走出了一个人来,子玉见他有三十来岁,生得眉清目秀,气体高华,穿着一身雅淡衣服,闲闲雅雅的过来。见文泽、仲清、王恂三人一齐迎上前来,称呼他为“静宜先生”。那人与三人见了礼,又向子玉作了个揖,子玉连忙还礼。文泽即对萧次贤说道:“这位是梅庾香,是当今无双士。静宜先生没有会过么?”次贤道:“今日识荆,实为万幸!”便请四人进内。子玉道:“今晚便服,未免不恭,容另日专诚晋谒罢。”次贤笑道:“庾香先生当今名士,不应琐琐及此。况主人也不在家,我辈聊以聚谈,切勿拘以礼节。”子玉难以固辞,只得同着走出亭子。
两旁却是十步一盏的地灯,照见一块平坦空地,迎面不远,就是很高的峭壁了。峭壁之下,一带雕窗细格的五间卷棚,檐下挂着一色的二十多盏西番莲洋琉璃灯。次贤让进屋内,分宾主坐下,与文泽、王恂、仲清都是认识的,单与子玉叙了些倾心仰慕的话。子玉见他出言有体,举止不凡,也知道是个名士,便也颇为浃洽。谈了一会,用过了茶,有书童从里间出来,送出一分一分的灯谜彩来,摆在桌上,是些湖笔、徽墨、端砚、雅扇之类。唯有子玉所猜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彩最重,是古锦囊裹的瑶琴一张。子玉见琴,忽忽如有所思,因见彩礼过重,与仲清等再三推却。次贤问道:“这琴是庾香先生猜着的么?”子玉道:“是小弟胡猜的,断不敢当此厚赠!”次贤道:“这是园主人为杜玉侬而设,另有深意,幸勿见却!琴后尚须镌铭,俟镌好再行送上。”说毕,便令小厮仍将瑶琴抱了进去,其余彩礼交给各跟随收存。
原来琴言因制灯谜时,喜诵“落花人独立”这一联,度香随嘱次贤以词意为琴言写图,所以这灯谜即以琴作彩,原是于游戏之中寓作合之意。非但子玉不知杜玉侬为何人,就是仲清、文泽等也未能悉。大家问时,次贤不即说明,答以“久后必知”。
闲谈了一回,仲清说起都中值此试灯时节,可惜无南来巧灯,殊为减色。次贤道:“诸兄要看灯么?也容易。非来自南边,却还不俗。”便令小厮引道,沿着峭壁走有一箭多远,却是一层层的石磴,上了三十余级,转了峭壁,后面就是一个白石平台,中间团团的一个亭子,那窗子都是用内凹外凸的整玻璃镶成。走进亭内,地下铺着栽绒毯子,中间一张大圆桌,周围都是扇面式凳子,拼起来,刚刚扣着桌子一个圈儿。仲清等因是夜天气不寒,就在外面回阑上坐着。小厮们抬了些圆茶几来,每人面前一张,送了茶。仰观淡月朦胧,疏星布列;俯视流烟澹沱,空水澄鲜,颇觉心旷神怡。远远望去,只见回峦叠嶂,飞阁层楼,隐隐约约,看视不明,尚未见一盏灯火。
忽见亭子前面太湖石山洞,一对明灯照出一对玉人来,走到面前看时,一个是袁宝珠,一个是金漱芳。仲清问道:“你们藏在哪里?”宝珠道:“我们在前面小船室下棋。”文泽道:“相公阿曾点个只眼?”宝珠、漱芳都笑了一笑。座中就是子玉不认得,那日虽见漱芳的《题曲》,也是上妆容貌。此时看他骨香肉腻、玉洁晶莹;宝珠亭亭玉立、弱不胜衣,便想道:“这两个姿色可与琴官相并,但不知性情何如。”
正想着,猛听得台下云锣一响,对面很远的树林里放起几支“流星赶月”来,便接着一个个的泥筒,接接连连、远远近近放了一二百筒。那兰花竹箭射得满园,映得那些绿竹寒林,如画在火光中一般。泥筒放了一回,听得接连放了几个大炮,各处树林里放出黄烟来。遂有千百爆竹声齐响,已挂出无数的烟火,一边是“九连灯”,一边是“万年欢”;一边是“炮打襄阳城”,一边是“火烧红门寺”;一边是“阿房一炬”,一边是“赤壁烧兵”。远远的金阗鼓骤,作万马奔腾之势。那些火鸟火鼠,如百道电光,穿绕满园,看得子玉等目眩神骇。
文泽想道:“可惜无酒,负此花灯!”听得次贤说道:“如此良夜,诸兄何不小饮几杯?”即吩咐取酒来。不一会,小厮们取了四壶酒,交给宝珠、漱芳,走到各人面前,将茶碗撤去,把茶几揭起了一层盖子,便是一个镶成的攒盒,共有十二碟果菜,银杯象箸,都镶在里面,十分精巧。宝珠、漱芳都斟了酒,次贤说:“请!”大家浅斟细酌起来。
酒过数巡,台下云锣一响,四处的烟火放完。只见各处树梢上,颤巍巍的挂起无数彩灯来,有飞禽,有花朵,错错落落,越添越多,不一时,周围四面约有数千。树上的灯都点齐了,地上又舞出几百片彩云灯来,五色迷离,盘折回绕。锣声响处,舞出一条金龙,有十数丈长,飞舞如真龙一般。少顷,神仙洞里舞出一条青龙,接着又是一条白龙,那树林里舞出一条乌龙,烟火光中又舞出一条火龙,都是十余丈长,滚成一处。数十面锣声,闹得像惊涛骇浪,变幻烟云,甚是好看!又滚出几十个大大小小球灯,在那云龙中间滚旋,引得那五条龙张牙舞爪,夭矫攫拿,看得众人个个出神。
忽见怡园家人上前说道:“史少爷来了。”大家起身看时,只见两人扶着史南湘,踉踉跄跄,一步步的跺着石蹬上来,将到台前,便霍然的大吐起来。吐了一会,摇着头,喘吁吁的在台前站住,指着众人道:“你们好……你们好……”便说不出来。小厮先拿了一碗温水与他漱了口,又说道:“你们好乐!”仲清道:“你且坐下,歇歇再说。”扶上亭子,他就坐在地下。宝珠等上去见他,他把头点点。文泽道:“你在哪里喝得这样?”南湘又摇摇头。宝珠到次贤耳边说了几句话,次贤命小厮去拿了一个小小的金盒子,取出一丸药来,放在碗内,用开水化了,递给宝珠,捧到南湘身边,弯了腰给他喝。南湘摇头不要,宝珠道:“这是醒酒汤,喝了就好了。”南湘心里明白,把汤喝完,闭着眼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便放身欲睡。次贤恐着了凉,便命家人扶他到后面小座落里炕上去睡。扶了南湘进去,把门带上。子玉问次贤:“这是什么丸?”次贤道:“这是度香自制的,任凭喝得烂醉,只须一丸下去,宿酒尽消,且补元气,名为‘仙桃益寿丸’。”
不多一会,只见南湘已开了门走将出来,说道:“有趣,有趣!几作了刘元石一醉三年,险些儿被人埋在地下!”仲清道:“你酒已醒了,还说醉话。”漱芳已拧了一块湿手巾来,南湘擦了脸,道:“这是什么地方?”众人皆笑。次贤笑道:“竹君,这是黄鹤楼,你怎么认不清了?”南湘近前一看,狂笑起来,说道:“原来静宜也在这里!你们到底几时来的?”众人听了又笑。宝珠、漱芳拉他到亭外看了一会,南湘方知道是怡园,细细一想,便又大笑。
将要问时,忽然满园的金鼓盈天,爆声大发,风驰火骤,声势骇人。四面八方,百兽齐集,尽是五色绸纱糊的,彩画得毛片逼真。一边驰出一队象灯,一边驰出一队虎灯,一边驰出一队犀牛,一边驰出一队狮子,还有黑熊、白兕 [兕(sì)——兽名。] 、赤豹、黄熊,奇奇怪怪,约有数百。足下都有四个小轮,用人拉着飞跑,鼻里生烟,口中吐火,觉得如雷轰电掣,地塌山崩,看得子玉等神惊肤栗。这边百兽,那边群龙,合将拢来,黑雾冲天,火光遍地,大有赤壁鏖 [鏖(áo)——苦战。] 兵之势。闹了好一会,猛听得一声响,半天里放起一个九子炮来,只见地下火光一散,如穿棱一般,霎时满园寂寂,不见一灯。众名士齐声喝彩道:“真有天地化工,孙吴兵法之妙!我们皆目所未见!”
仲清道:“今日舞这一会灯,我算起来,至少也有一千余人,这园里哪里来这许多人?”次贤道:“若尽用人自然就多了。这五条龙灯是尽用人为,那些百兽与彩云,都用轮子展动,一人能玩得好几个,以兽索兽,就要明白进退疾徐之节,也是预先操演的。今日所用,大约还不满二百人。”众名士尽皆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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