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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才子词科登翰苑 佳人绣阁论唐诗 第2节

琼华道:“《唐诗三百首》,真是《全唐诗》中的精华!而温、李七古,止载义山《韩碑》一篇,便于初学津梁。若以我看去,一诗有一诗的好处,亦不可以优劣论。但我看时人多好作七律,以其格局工整,可以写景,又可以传情;无如诗中最难学的就是他,我倒怕作,只好作七古。唐诗中的七古,佳者亦难尽述,即如《三百首》中,如岑参之《白雪歌》,内云: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

写塞外胡天,偏用‘梨花’、‘珠帘’、‘罗幕’、‘狐裘’、‘锦衾’、‘角弓’、‘铁衣’等字相间成文,便成了清清冷冷的世界,妙在言语之外。高适《燕歌行》云:‘战士穷边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写得军中苦者自苦,乐者自乐。王维《洛阳女儿行》云:

画阁珠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

写女儿之娇艳自然,不同年年全系代人作嫁的光景。若沉痛悲凉,则莫如老杜之《兵车行》、《哀江头》、《哀王孙》等篇。人说李、杜诗格不同,我说杜诗也有似太白处,其《寄韩谏议》云: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星官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似问昨日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

不绝似太白么?还有韩昌黎《谒衡岳庙》与《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绝似少陵。不知二公当日有意摹仿,还是无心相像的?”蓉华道:“你真论诗真切!将这些议论倒可以作一本《诗话》出来。”佩秋道:“我也看得出,却论不出来。说不真,说不透,倒教人驳起来。”琼华道:“五律自然以真挚为贵,其余写景写情,总也容易。如杜少陵之: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四十字至情至语,为五律之冠!七律格律甚多,似以浩气流转为上。以我的见解,首举一首为格,我想如祖咏《望蓟门》云:

燕台一去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这个格律最妙,后来仿者甚多。如杜工部之‘风急天高猿啸哀’,‘花近楼台高伤客心’,‘岁暮天涯催短景’,‘群山万壑赴荆门’,柳子厚之‘城上楼高接大荒’,刘禹锡之‘王濬楼船下益州’,李义山之‘猿鸟犹疑畏简书’,皆是此格。此数首为一律,亦像一手。七律中亦有最真切者,如白香山之《望月有感》云: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这纯是血性语,几于天籁。香山诗当以此为第一。”蓉华道:“此是遭遇使然,所以人说穷而后工。”琼华道:“穷而后工也是有的。然而人未尝无此流离之苦,他却不能如此写,倒不写真情,要写虚景,将些凄风苦雨和在里面,虽也动人,究竟是虚话,何能如此篇,字字真切!”佩秋笑道:“我就不喜欢这等诗,若学了他不是成了白话么?”琼华道:“诗只要好,就是白话也一样好看。若极意雕琢,不能稳当,也不好看,倒反不如那白话呢。你看岑参《逢入京使》那一首: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再如王维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何尝不是白话?却比雕琢的还要好。不然就要造意深远,措词香艳,字字是露光花气,方能醒眼。如王昌龄《春宫曲》、《闺怨》,是人人说好的。其余如温飞卿之:

冰簟 [簟(diàn)——竹席。] 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顾况的: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字字如花瓣露珠一样,你说可爱不可爱?”蓉华道:“被你批了出来,真觉得醒眼些。你看那些诗首首是好的,也有可议处没有呢?”琼华道:“那我不敢。我是什么人,敢议唐贤?不要教人笑我骂我么!”蓉华道:“这是我们的私见,有谁知道?”琼华道:“若说可议处,也有呢,我就要议那诗祖宗那一首,少陵《梦太白》,诗云: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 [瘴疠(zhàng lì)——指亚热带潮湿地区流行的恶性疟疾等传染病。] 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此写得绝妙,并恐梦的不是真太白。以下接那‘魂来枫林青,魂去关塞黑’这两句,梦的是死太白,不像是活太白了。何不删了这两句,直接‘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如此径住。那‘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也不要,倒觉含意不尽。”蓉华、佩秋都笑道:“真的,删了倒好,那个‘枫林青’、‘关塞黑’真有些鬼气。这是你的卓见!还有什么可议的么?”琼华道:“还有僧皎然《访陆鸿渐》那一首,古不像古,律不像律,不知选家何意?其诗云: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着花。

叩门无犬吠,欲去问酒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毫无意味。若讲律,现重了‘来’‘去’两字,真已失律之至。此种诗,似是而非,断不可以学!至于五绝小诗,另有别意,可入乐府。然尤难及者,如金昌绪之: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白香山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皆信手拈来,都成妙谛。”

佩秋道:“姑娘论诗,深得三昧,若去考博学宏词,怕不是状元?又是当初的黄崇嘏了。”琼华笑道:“单靠几句诗,中用么?”佩秋道:“二姑娘从前那些诗,我见你还要叫你哥哥改。不是我说,你哥哥倒未必作得出来;若作得出来,不至三场就被贴了。”蓉华笑道:“这句话给哥哥听见,他是要不依你的。”佩秋笑道:“我是没有学过做作,但我前日听他们说杜少陵的《北征》,韩昌黎的《南山》,我将他翻出来看时,用的都是险韵。二位姑娘我倒考你一考罢,你们说《北征》多少韵?”蓉华笑道:“这倒被你考倒了。你是数了来难人的,我却没有数过,而且我也记不全。”琼华道:“《北征》好像七十韵。”佩秋道:“你记得他有几个重韵在里头?”

琼华道:“若说重韵,也只有一个‘日’字。第三韵‘朝野少暇日’与二十七韵‘呕泄卧数日’,这的的确确是重的。”佩秋道:“还有‘往者散何卒’与‘几日休练卒’,与后‘佳气上金阙’,下又是‘洒扫数不阙’,虽是一字两用,也要算重的。”琼华道:“这不好算重。一个是阙门的阙,一个是阙略的阙,不过是音同罢了,如何算得重韵?至于‘卒’字更不是重:‘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之卒,乃是兵卒;‘潼关百万帅,往者散何卒’,此‘卒’字读‘促’音,乃散何卒然之速也。韵本两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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