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二 司马迁传第三十二 第3节
汉代继承了五帝的伟业,接续三代中断的事业。周的王道已经衰微,秦朝抛弃古文典籍,焚烧《诗经》、《尚书》,因此汉朝建国后,在明堂石室中,在皇家书库中,将这些散失的古文典籍,重新收藏保存起来,金柜里保存的玉版典籍,有很多已经缺失散乱。汉朝建国初期,萧何修订法律条令,韩信编修军法,张苍制定天文律历,叔孙通制定汉的礼仪制度,文学事业逐渐恢复,《诗经》、《尚书》等古代典籍在民间也相继出现。自从曹参推荐盖公,重视黄老学说,贾谊、晁错提倡申不害、韩非的法家学说,公孙弘以儒家学说在朝中受到重用,一百多年时间内,天下散落的古籍、遗文佚事逐渐汇总至皇家的秘府中来。太史公父子二代人担任编撰史籍的职务,太史公为此而感叹道:“呜呼!我的先人曾经担任过这一职务,在唐尧帝、虞舜帝时代,即已经声名煊赫。到了周代,又继续负责这项工作。因此说,司马氏家族在朝中,世代负责天文、历史工作。到了我这一代,感念先祖的功业,仍然不敢忘怀!”太史公整理天下散逸的史料、轶闻,帝王崛起的原因、地点,追本溯源,见微知著,考查朝代兴衰的起因,根据史料,提出个人观点。推及三代,祥录秦汉,从轩辕黄帝开始,直到当今皇帝(武帝),排出顺序,太史公著作十二本纪。不同时代或同一时代的纷繁历史事件,有些年代交叉,有些已经难以分辨,有些事迹变得模糊不清,根据手中资料,太史公著作十表。礼乐变化,随着世代在增减,律历也会有所变化,法律演变,山川形势,神鬼天人间的关系,经济发展,将这些志书汇总起来,太史公著作《律书》、《河渠书》、《封禅书》、《天官书》、《平准书》等八书。二十八宿环绕着北极星,三十根辐条集中于车轴毂,才能够运行,辅弼大臣环绕在帝王周围,以忠信礼义辅佐帝王,太史公著作三十世家。维护正义,扶正祛邪,倜傥潇洒的士人,要让他们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湮没在历史中,要让他们的功名事迹显现于后世,太史公著作七十人物列传。全书总计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太史公将此书取名称为《太史公书》,这是编撰此书的大略。太史公认为,这部书籍可以拾遗补缺,作为一家之言,辅助《六经》,作为另一经传。总揽百家观点,正书藏于名山,副书留在京师,等待后世圣贤君子的阅览。第七十篇列传,是太史公司马迁的自传。全书有十篇内容缺失,仅保存下目录,而缺少正文。
司马迁受了腐刑后,又继续担任内朝的中书令,仍然受到武帝的信任和重用。司马迁的朋友,原益州刺史任安给司马迁写了一封书信,以古代贤臣为标准对照司马迁,有责备的意思。司马迁为此回了一封书信,即《报任安书》,内容如下:
少卿足下:此前承蒙写书信予我,教我要谨慎待人接物,向朝廷举荐贤良,辞语间可见殷勤、诚恳,似乎是在责备我,没有听从您的劝告,甘愿流于世俗。在下不敢如此,我虽然身体残缺,也曾经在长者面前聆听过教诲。只是自惭形秽,动辄得咎,欲补过常担心受辱,内心抑郁而又无从倾诉。俗话常讲:“为谁奔忙?讲了谁听?”钟子期仙逝,伯牙终身不复弹琴。为什么?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我已经身体残缺,即使身怀绝技,如同随侯珠、何氏壁那样珍贵,品行如同许由、伯夷那样高尚,也难以再获得荣誉,须臾间只会为世人再增添笑料而已。
书信迟复为歉,我跟随皇上,刚从东边返回,又因为俗事拖累,相见恨晚,时光倏忽,恨不能再抽出半点余暇,聆听足下教诲。现在少卿犯下不测重罪,旬月间,又将要临近冬季,我还要跟随皇上到雍县祭祀,恐怕足下的受刑日子也将会临近。到那时,我即使有满腹衷曲,又将向谁诉说,逝者的灵魂也将会怨恨于地下。为此我愿意略陈愤懑,不嫌鄙陋。旷延时日,时至今日才得以回信,幸勿罪过。
卑职听说,修身的人,拥有智慧,施爱的人,怀有仁义,敢于取舍的人,守义不移,勇对耻辱的人,无所畏惧,留名于后世的人,品行高尚。有此五种品德,立于世间,不会败亡,其英名应该与君子同列。人们常说:祸害没有比得上贪图利益,悲哀没有比得上尊严受辱,丑恶的行为,没有比得上辱没先人,遭受耻辱,没有比得上受到宫刑。受过宫刑的人,人数难以统计,这也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情,由来已久。在春秋时,卫灵公与阉人雍渠乘坐同一辆车,孔子顿时感到耻辱,离开卫国,前往陈国;商鞅由宦者景监引见,贤士赵良马上警觉起来;宦者赵同与文帝乘坐同一辆辇车,爰盎即刻提出异议;自古以来,世人鄙视阉人。即使普通人,只要与阉竖联系起来,也会感到沮丧,为人所不齿,更何况慷慨豪迈之士!而今朝中即便缺乏士人,又怎么可能让刀锯之下的废人,去举荐天下豪杰、贤士!我由于先人的职业关系,在朝中任职,服侍皇上,已经有二十余年。经常自我反省:对上,不能够竭尽忠信,享有献出奇计妙策的美誉,得到明主赏识;其次,也不能拾遗补缺,推贤荐能,为朝廷举荐贤良之士;在外,不能够跻身军旅,攻城野战,建立斩将搴旗的功勋;等而下之,也不能不辞劳苦,获取高官厚禄,在亲友宗族面前夸耀荣誉。此四样才能,我无一具备,现在只是每天苟延残生,搏取皇帝优容而已,没有什么长处可以显现于当世。记得在此前,我也曾经侧身于士大夫之列,在朝堂上高谈阔论,不时地引经据典,长篇宏议。现在已经是身残形秽,在朝中如同扫除仆役,混迹在卑贱人中间,那里还敢昂首挺胸,谈论是非,如果再要这样去做,岂不是在蔑视朝廷,羞辱当代俊杰吗!算了!算了吧!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可讲的!又能讲些什么!
事情的始末,已经难以讲得清楚。我从小自负,自以为身怀不羁之才,长大成人,却没有在乡邻间留下美誉,皇上幸以先人的原因,在朝中为我提供一个施展薄才的机会,出入宫廷。我原以为公私不能兼顾,顶盆岂可以再望天空,因此断绝与宾朋的交往,忘却室家的拖累,殚精竭虑,奉献自己的不肖才能,一心扑在工作上,以求得皇上满意。事情偏有不如人意的地方。我与李陵同在宫中任职,平素交往并不太多,志趣也不尽相同,甚至从未在一起喝过酒,吃过饭。可是我从侧面了解到,此人是一位当代奇士,在家中孝敬父母,在外与人交往守信,面对钱财保持廉洁,取舍之间,以义为先,待人谦让,礼贤下士,常想着能够奋不顾身,为国分忧,报效朝廷,这是李陵的一贯品行。据此,我认为李陵有国士之风,人臣为国家赴死,不顾自身,急国家所难,堪为英雄。李陵出征征伐匈奴,因为举措失当而遭遇失败,那些在朝中只知道保全妻儿,爱惜性命,畏首畏尾的大臣,此时却群起攻讦(jié),构陷夸大李陵的罪行,我为此而深感痛心。当初李陵出征时,仅率领不满五千士卒,却能够深入进匈奴腹地,足迹抵达匈奴王庭所在,在虎口中肆虐,视强虏于无物,挑战匈奴虎狼之师,与单于大军鏖战十余日,斩杀的敌寇,已经远超过自身的损失。一时间强虏死伤枕藉,匈奴酋长惊恐万状,穷途末路,不得不求助于左右贤王,调集草原上能弯弓射箭的骑士,举一国之力围攻区区五千壮士。我五千健儿转战千里,矢尽计穷,救兵不至,士卒虽然伤亡,但仍然在危急关头,前仆后继。李陵振臂一呼,全军将士无不响应,士卒奋起,擦干眼泪,抹去血迹,再弯劲弩,甘冒霜刃,与敌寇死战,绝不后退。李陵在全军覆没之前,有前线回来的战士报告,朝廷公卿王侯们无不举杯,向皇上祝酒庆贺。接下来几天,李陵兵败的消息传来,皇上为此而食不甘味,朝堂上一片沉寂。大臣们惴惴不安,不知所措。在当时,我竟然不自量力,以卑微的身份,看到皇上愁肠百结,一副悲伤愤懑的样子,恨不能捧上一颗赤诚之心。我认为李陵一向与部下同甘共苦,祸福同享,才能够在此关键时刻,与部下同生共死,获得部下的衷心拥戴,奋力效命疆场,即使古时名将,也不过如此。虽然暂时陷入敌阵,观察李陵一向的作为,我相信李陵一定会再寻找机会,继续报答皇上的厚恩。即使有无可挽回的损失,此次汉军失败了,可是创立下的功绩也足以告慰世人。我多么想把心中的想法,向皇上吐露,苦于没有机会。恰巧皇上诏问,我即把对李陵的看法向皇上陈述,希望能够作为参考,堵住那些势利小人的睚眦报复。表达可能不够准确,引起明主误会,认为我是在以李陵的功劳,来贬低贰师将军的功绩,为李陵游说开脱,随后将我逮捕入狱。可怜我拳拳忠心,却难以自我辩解,最终以侮慢而获得欺君之罪,按照廷尉的定罪,将会受到严惩。由于家贫,家中的财产不足以赎罪,平时的交游也爱莫能助,皇上的左右亲近,没有人愿意为我辩护。身非木石,面对执法官吏的威严,关在幽深的大牢中,又能向谁诉说!现在少卿也身历其中,我当时的心情,不正是少卿此刻的心情吗?李陵已经投降,连累了他的家人,而我竟然被推入蚕室,遭受腐刑,终为天下人所耻笑。痛心!痛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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