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七下 扬雄传第五十七下 第2节
“古时候的士人,或者像管仲一样,齐桓公消除仇恨而后拜相,或者像商朝的傅说一样,君王由布衣将其拜为丞相;或者像侯赢一样,帮助信陵君窃符救赵,或者像隐士一样,扮作渔夫与屈原畅谈哲理;或者像孔子一样,年过七十而怀才不遇,或者像虞卿一样,谈笑间封侯拜相,或者像隐士隐居于陋巷,或者像邹衍一样,燕昭王执帚为其扫地。士人得到信任而受到重用,则会摇唇鼓舌,奋其笔端,奋臂攘拳,大展宏图。而今皇上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首。有奇谈怪论者定遭怀疑,行为诡异者难免祸殃,善谈者,禁声结舌,欲行者,慎言谨行。假若让往时的士人生活在今天,对策不能投机,行为违背孝廉,举止远离方正,向皇上妄提谏言,议论朝政是非,了不起也就是一个黄门待诏,谏言大多也会被搁置不用,又怎么可能挂印戴绶,安得青紫?
“我听说,火盛则灭,声隆者绝。观看迅雷烈火,过盛过实,则会天收其声,地压其热。富贵人家,鬼窥其室。贵臣掌权,其亡必速;含垢藏锋,善保其身;位极者身危,善守者自全。因此,谦让静默,守道之极;淡泊无欲,邀游寰宇;惟寂寞者,方为守德之宅。时移势易,时事转换,彼我易位,清净达观。而今君以鸱枭而笑谈凤凰,执蜻蜓而嘲弄飞龙,不亦謬乎!君笑我以文章回避世俗,岂不是可笑复可叹哉,君病謬深矣,不遇臾跗、扁鹊医病,恐怕会病入膏肓,悲夫!”
客人问:“可是我仍然不能理解,不懂得《玄》理,就不能扬名立世吗?范雎、蔡泽,萧何、曹参等人均懂得《玄》理吗?”
扬子说:“范雎,其实魏国一亡命之徒而已,断齿折胁,免入牢狱之灾,塌肩缩背,匍匐爬入橐中,以危言耸听,打动君王,离间泾阳君,诋毁穰侯,最终竟然取而代之,这也是范雎恰逢时机。蔡泽,崤山以东一介匹夫而已,相貌丑陋,塌鼻孔,大下巴,垂涎流涕,扣响函谷关,步入强秦,对范雎长揖不拜,晓以利害,最终取而代之,成为丞相,言谈中,扼其咽喉,炕其气焰,附其背而夺其位,也正可谓是棋逢对手。天下既然已经安定,兵革不再动用,在汉初,高祖原来打算定都洛阳,娄敬拦住车辕,鼓动三寸之舌,建立不测之功,将中国首都,迁至长安,也同样是恰逢其时。五帝传下来典章制度(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三王制定好礼仪规范(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百世不易,叔孙通崛起于秦末起义,天下安定后,遂着手制定汉朝的君臣礼仪,这也正是时代的需要。《甫刑》中的周代刑法败坏,秦法残酷,汉朝建国之后,加以权变,萧何制定新的汉法,正符合当时需要。假若萧何在唐尧、虞舜时制定法律,则会是荒谬不经;假若叔孙通在夏禹、商汤时制定君臣之礼,则最终会难以推行;假若娄敬在成周时建议迁都,则会被认为是蛊惑不道;假若范雎、蔡泽在金日磾、张安世、许广汉、史恭之间摇唇鼓舌,则会被认为是妖言惑众。因此萧规曹随,留侯画策,陈平出奇,响若迅雷,功若泰山,是因为顺应时代的转变,他们才发挥了作用。他们均为足智多谋,站在时代潮头的弄潮儿,正因为此,他们才可能够崭露头角。可为还要看可为的时机,顺之者昌;不可为而强为之,则必定是逆之者亡。蔺相如得以在章台建立奇功,四皓隐居于终南山,继而受到重用,公孙弘在金马门担任待诏,被武帝一再提拔,骠骑将军建功于祁连山,司马长卿获得娇妻文君,东方朔割肉交予妻子细君。我不敢与以上诸公相比,因此才默默无闻,谨守《太玄》真经而已。”
扬雄认为,写作辞赋,要着重于讽谏,如果一味地堆砌华美辞藻,极尽奢华绮靡之能事,恢宏华丽,即使无人可以与之比拟,文中即使有指正时弊的只言片语,观赏者也只能是留下浮华印象。在过去,武帝好神仙,司马相如为武帝献上《大人赋》,文中含有讽谏的意思,武帝读后反而有飘飘欲仙的感觉,遂有腾空驾云之遐想。由此看来,以辞赋劝谏,反而会适得其反,这即是明证。其效能犹如俳优淳于髠、优孟取乐于君王,为法理所不容,贤士君子以辞赋谏言,其实不可取,扬雄于是不再写赋。扬雄此后将注意力放在天象的演变上,将玄言三摹,而后分为四份,得出八十一的结果。以此类推,为三摹九据,得出七百二十九赞(爻),符合自然之道。研究《易经》的人,以卦象加以推演;观看《玄》言的人,按照《玄》言的数字来演绎。《玄》言首先为四重,不是卦象,而是数字。来自于天元,推论一昼一夜,阴阳以数字推导,然后对照律历纪年,九九大运,与天地终始。《玄》言有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二百四十三表、七百二十九赞(爻)。分为三卷,叫作一卷、二卷、三卷,与《太初历》相对应,也参考了颛顼历,划分为三策:关以表示休咎,絣(béng)并以表示象类,播以表示人事,以五行相推演,附会以道德,仁义礼智。不设定对象,也没有名称,其经义参考《五经》,言之有物,有感而发。由于文字过于艰涩难懂,扬雄又写了《首》、《冲》、《错》、《测》、《摛》、《莹》、《数》、《文》、《掜》、《图》、《告》十一篇,用来解释《玄》言,帮助读者理解,另外又写了一篇《章句》。《玄》言的内容庞杂,这里不再举例;看过的人,都感到文字艰深,难以看得懂,学成的人很少。有客人为此而诘难《玄》言太深,众人难以接受,扬雄又著作一篇文章来解释,文章的名字叫做《解难》。其内容如下:
有客人诘难扬子,说:“凡是著书的人,均会考虑到读者的需求,比如美味佳肴,还要合乎客人的口味,比如音乐,曲调一定要悦耳动听。而今子写的书,辞意艰深,只顾文章的内容恢宏,意趣盎然,如同骏马驰骋在旷野,漫无边际,好似炭火陶冶于熔炉,庞杂博引,结果是令群生瞠目,观者结舌,研读数年,也难以了解其中奥妙。子劳苦伤神,经年累月地耗费时间于此,学习者只是殚精竭虑,而得不到任何收获,这如同绘画之画家,漫画于无形,唱歌之歌手,呼唤于无声,子的努力,岂不是徒劳无功?”
扬子回答:“问得好。但凡崇言闳旨,幽微之途,难以被普通读者所理解。在上古时,人们观查天象,考查地理,审度人法,天是如此得广阔浩渺,地是如此得广大无边,上古时人的思想,是如此得深邃博大,今天读起来,仍然是金声玉振。人们会认为他们的著作艰深难懂,而弃置一旁吗?文章写得难懂,实在是势不得已。你难道没有看到翠色的虬龙,绛色的螭龙,飞升上天,一定会在云雾中腾挪翻滚;不腾云驾雾,岂能够乘风而上,飞翔于云际,无云气烘托,又岂能在云雾中,翱翔于九天。日月不运行万里,则不能照耀上下四方,光辉灿烂;泰山之高,岩石嶙峋,云霞缠绕在山际,雾霭盘桓在川涧。在上古时,伏羲氏写作《易经》,经纬天地,以八卦为经,文王附会于六爻,到了孔子,又错其象而彖其辞,而后才能够开发天地之宝藏,定下万世之基业。上古时遗留下来的《典》、《谟》经典,《雅》、《颂》诗篇,莫不是温润深厚,否则怎么能够发扬鸿烈而彰显光明。因此说空虚为宰,寂寞为宗;大味必淡,大音希声;大形空旷,大道纡回。正可谓声音微妙,能听到者才会不同于众人之耳,形象佳美,能看到者才会不同于凡俗之目,辞章深奥,能感受到者才会不同于庸人之查。譬如弹琴的高手,声音高张,触琴面如蜻蜓点水,附会嗜好,听琴的人莫不是颔首侧耳,悉心聆听;假若让鼓琴的人弹拨高雅的乐谱《咸池》,拨动六根琴弦,再拨弄《萧韶》雅声,再施以千变万化,在座者能附和者,必定是寥寥无几。所以说钟子期死,伯牙遂断弦破琴,不再触摸琴面;獶(náo)人逝去,匠人此后不再持斧妄斫(獶人有泥点溅于鼻上,令匠人挥斧而斫,知道匠人善斫,故敢使之)。师旷调钟,知道有知音者在后世能够证明(师旷:春秋晋国乐师。盲人,善辨声乐。晋平公铸钟,乐工认为已调;师旷认为未调,后世师涓证明未调。);孔子编撰《春秋》,希望后世君子能够鉴往知今。老聃(老子)生前有遗言,预言大道难懂,知我者稀。我的著作不正与他们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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