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痴郎被困名缰 恶髡竟投利网 第2节
张秀才夫妇欣然打扫三间小厅,侧首三间雪洞,左道铺设一张凉床、罗帐、净几、古炉、蒲团等项,右首也是床帐,张秀才自坐。择了日,着人送了些米、银子,下一请书,去请他来。厅内中间摆设三世佛,玉皇、各位神祇,买了些黄纸,写了些意旨,道:“原行万善,祈求得中状元。”只见颖如道:“我见道家上表,毕竟有个官衔,甚么上清三洞仙卿、上相九天采访使,如今你表章上也须署一个衔才好。”张秀才道:“甚么官衔,填个某府某县儒学生员罢!”颖如道:“玉帝面前表章是用本色了,但这表要直符使者传递,要进天门,送至丘、吴、张、葛名天师,转进玉帝。秀才的势怎行得动?须要假一个大官衔,签署封条牒文,方行得去。”张秀才道:“无官而以为官,欺天了。”颖如道:“如今俗例有借官勘合,还有私书用官封打去,图得上官前,想也不妨!”张秀才道:“这等假甚么官?”颖如道:“圣天子百灵扶助,率性假个皇帝。”张秀才道:“这怎使得?”颖如道:“这不过一时权宜上得,你知我知,哄神道而已!”两个计议,在表函上写一个道“代天理物、抚世长民、中原天子、大明皇帝张某谨封”,下用一个图书,牒上写道“大明皇帝张”,下边一个花押,都是张秀才亲笔,放在颖如房中。先发符三日,然后斋天进表。每日颖如作个佛头,张秀才夫妇随在后边念佛,做晚功课。王尼也常走来,哄得他是活佛般。苦是走时张秀才随着,丢些眼色,那沈氏一心只在念佛上,也不看他,夜间沈氏自在房中宿,有个“相见不相亲”光景。到了焚表,焚之时,颖如都将来换过了。
堪笑痴儒浪乞恩,
暗中网詈落奸髡。
茫茫天远无从问,
尺素何缘达帝阍。
鬼混了几日,他已拿住了把柄,也不怕事,况且日日这些娈童艳婢,引得眼中火发,常时去撩拨这两个小厮。每日龙纹、绿绮去伏侍他。一日,他故意把被丢在床下,绿绮钻进去拾时,被他按住,急率走不起,叫时,适值张秀才在里边料理家事,没人在,被他弄一个像意。一个龙纹小些,他哄他作福开裆,急得他哭时,他道:“你一哭,家主知道,毕竟功德做不完。家主做不得状元,你也做不成大管家!”一破了阵,便日日戏了脸替这两个小厮缠,倒每日张秀才夫妇两个斋戒,他却日日风流。就是兰馨、竹秀,沈氏也尝使他送茶、送点心与他,他便对着笑吟吟道:“亲娘,替小僧作一个福儿!”两个还不解说。后来兰馨去送茶,他做接茶,把兰馨捏上一把。兰馨放下碗飞跑,对沈氏道:“颖如不老实。”沈氏道:“他是有德行和尚,怎干这事?你不要枉口拔舌!”兰馨也便不肯到他房里,常推竹秀去。一会竹秀去,他见无人,正在那边念经,见了竹秀,笑嘻嘻赶来一把抱定。那竹秀倒也正经,道:“这甚模样?我家里把你佛般样待,仔么思量做这样事!”颖如笑道:“佛也是做这样事生出来的,姐姐便做这好事!”竹秀道:“你这贼秃无礼!”劈头两个栗暴。颖如道:“打凭你打,要是要的!”涎着脸儿,把身子去迭,手儿去摸。不料那竹秀发起性来,乘他个不备,一掀,把颖如掀在半边,跑出房门:“千贼秃!万贼秃!对家主说,叫你性命活不成!”颖如道:“我活不成?你一家性命真在荷包里!”竹秀竟赶去告诉沈氏。颖如道:“不妙!倘或张秀才知机,将我打一顿,搜了这张纸,我却没把柄!”他就只一溜走了。竹秀去说,沈氏道:“他是致诚人,别无此意,这你差会意,不要怪他!”只听得管门的道:“睿师太去了!”张秀才夫妇道:“难道有这样事?一定这丫头冲撞,且央王师姑接他来终这局!”不知他先已见王师姑了。王尼道:“佛爷!张家事还不完,怎回来了?”颖如道:“可恶张家,日久渐渐怠慢我,如今状元是做不成了。他如今要保全身家,借我一千银子造殿!”王尼道:“一千银子?好一桩钱财,他怎么拿得出?”颖如道:“你只去他说,他写的表与牒都在我身边,不曾烧,叫他想一想利害。”王尼道:“这是甚话?叫我怎么开口?”只见张家已有人来请王尼了。王尼便邀颖如同去,颖如道:“去是我断不去的,叫他早来求我,还是好事!”颖如自一径回了。
这王尼只得随着人来先见沈氏。沈氏道:“睿师太在这里,怎经事不完去了?”王尼道:“正是,我说他为甚么就回?他倒说些闲话,说要借一千两银子,保全你们全家性命。”沈氏道:“这又好笑!前日经事不完,还要保禳甚的?”此时张秀才平日也见他些风色,去盘问这两个小厮,都说他平日有些不老成,张秀才便恼了。见了王尼,道:“天下有这等贼秃!我一桩正经事,他却戏颠颠的,全没些致诚,括我小厮,要拐我丫头,是何道理?”王尼道:“极好的呢,坐在寺里,任你如花似玉的小姐、奶奶拜他问他,眼梢也不抬。”沈氏道:“还好笑说要我一千银子,保全我一家性命。”张秀才听到这句,有些吃惊,还道是文牒都已烧去,没踪迹,道:“这秃驴这等可恶!停会着人捉来,打上一顿送官!”王师姑:“我也道这借银事开不得口。”他道:“你说不妨,道相公亲笔的表章文牒都不曾烧,都在他那里,叫相公想一想利害。”张秀才道:“胡说!文牒我亲眼看烧的。你对他说,莫说一千,一钱也没得与他,还叫他快快离这所在!”沈氏道:“这样贪财好色的和尚,只不理他罢了,不必动气。”王师姑自回了。到庵里去回覆,怨畅颖知道:“好一家主顾,怎去打断了?张相公说你不老实,戏弄他小厮、丫鬟。”颖如道:“这是真的。”王尼道:“阿弥陀佛!这只好在寺里做的,怎走到人家也是这样?就要,也等我替你道达一道达才好,怎么生做?”颖如笑道:“这两个丫头究竟也还要属我,我特特起这衅儿。你说的怎么?”王尼道:“我去时张相公大恼,要与你合嘴,亏得张大娘说罢了。”颖如笑道:“他罢我不罢,一千是决要的!”王尼道:“佛爷!你要这银子做甚?”颖如道:“我不要银子,在这里作甚和尚?如今便让他些,八百断要的,再把那两个丫鬟送我,我就在这里还俗。”王尼道:“炭堑八百、九百,借银子这样狠?”颖如道:“我那里问他借,是他要送我的买命钱!他若再做一做腔,我去一首,全家都死!”王尼道:“甚么大罪,到这田地?我只不说!”颖如道:“你去说,我把你加一头除,若不说,把你都扯在里边!”王尼道:“说道‘和尚狠’,真个狠!”只得又到张家来,把颖如话细细告诉。
沈氏对张秀才道:“有甚把柄在他手里么?”张秀才又把前事一说,沈氏道:“皇帝可假得的?就烧时也该亲手烧,想是被他换去,故此他大胆,你欠主意,欠老成!”张秀才道:“这都是他主谋。”沈氏道:“须是你的亲笔,这甚么处?”张秀才道:“岂有我秀才反怕和尚之理?他是妖僧哄我,何妨?”嘴里假强,心中也突突的跳。那王尼听了“头除”这句话,便扯着沈氏打合。道:“大娘!这和尚极是了得的,他有这些乡官帮护,料不输与相公。‘一动不如一静’,大娘劝一劝,多少撒化些,只当布施罢。常言道:‘做鬼要羹饭吃!’”沈氏道:“他要上这许多,叫我怎做主?况这时春二三月,只要放出去,如何有银子收来与他?”王尼道:“我不晓得这天杀的,绝好一个好人,怎起这片横心!他说造殿,舍五十两与他造殿罢!”张秀才道:“没这等事,舍来没功德!”沈氏道:“罢,譬如旧年少收百十石米,赏与这秃罢!”王尼只得又去,道:“好了,吃我只替他雌儿缠,许出五十两。”疑如道:“有心破脸,只这些儿?”王尼道:“你不知道,这些乡村大户,也只财主在泥块头上,就有两个银子,一两九折五分钱,那个敢少他的,肯藏在箱里?得收手罢!”人极计生,颖如道:“银子没有,便田产也好,五百两断断要的!”王尼道:“要钱的要钱,要命的要命,倒要我跑!”赶来朝着沈氏道:“说不来,凭你们,再三替你们说,他道便田产,也定要足到五百!张相公打意得过,没甚事不要理他,作腔作势,连我也厌!”张秀才道:“没是没甚事。”沈氏道:“许出便与他,只是要还我们这几张纸。”王尼道:“若是要他还甚么几张纸,他须要拿班儿,依我五十两银子、十亩田,来我庵里交手、换手罢!”张秀才假强摇头,沈氏口软,道:“便依你,只是要做得老到!”跑了两日,颖如只是不倒牙。王尼见张家夫妇着急,也狠命就敲紧,敲到五十两银子、四十亩田,卖契又写在一个衙院名下,约定十月取赎。临时在清庵里交,他又不来,怕张秀才得了这把柄去,变脸要难为他。又叫徒弟法明临下一张,留着做把柄,以杜后患。张秀才没极奈何,只得到他静室,他毕竟不出来相见,只叫徒弟拿出这几张纸来。王尼道:“相公自认仔细,不要似那日不看清白!”张秀才果然细看,内一张有些疑心。法明道:“自己笔迹认不出,拿田契来比么?”张秀才翻覆又看一看,似宝一般收下袖中,还恐又变,流水去了。王尼却在那边逼了十两银子,又到张家夸上许多功。张秀才与了他五两银子、五石米,沈氏背地又与他五七两银子、几匹布。张秀才自认晦气,在家叹气叫屈,不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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