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长舌妾狐媚惑主 昏监生鹘突 休妻 第2节
看官试想,他那做戏子妆旦的时节,不拘什么人,挦他的毛,捣他的孤拐 [孤拐——一般指颧骨高。这里指颧骨。] ,揣他的眼,恳 [恳——同“啃”。] 他的鼻子,淫妇窠子长,烂桃拉骨短,他偏受的;如今养成虼蚤性 [虼蚤性——虼蚤善跳,因把人动不动就急躁发火的性格称为“虼蚤性”。虼蚤,跳蚤。] 了,怎么受得这话?随即 [石彭] 吊了鬏髻,松开了头发,叫皇天骂土地,打滚 [石彭] 头,撒泼个不了。店家的妇女,邻舍的婆娘,围住了房门看;走堂的过卖 [过卖——客店、酒店里的伙计,跑堂的。] ,提壶的酒生 [酒生——卖酒的伙计。] ,站住了脚在店后边听。亏他自己通说得脚色来历明明白白的,那些听的人倒也免得向人打听。晁大舍、晁住都齐向晁住媳妇埋怨。晁住媳妇自己觉得惶恐。
珍哥足足哭叫了半夜。次早住了雨,直一路绪绪 [绪绪——同“絮絮”。] 叨叨的嚷骂到家。那些跟回去的家人合那养娘仆妇,倒也都有去后边见计氏的。晁住将晁夫人嘱付的话一一说了,又将晁夫人稍去的物事一一交付明白。计氏问了公婆的安否,看了那寄去东西,号天搭地的哭了一场,方把那银子、金珠、尺头收进房内去了。
到了次日,珍哥向晁住要稍来与计氏的这些东西。晁住道:“从昨日已是送到后边交与大奶奶了。”珍哥虽也是与晁住寻趁了几句,不肯与他着实变脸,只是望着晁大舍沉邓邓的嚷,血沥沥的咒。晁大舍虽极是溺爱,未免心里也有一二分灰心的说道:“你好没要紧!咱什么东西没有?娘稍了这点子东西与他,你就希罕的慌 [希罕的慌——山东方言,等于说贪图得紧、喜爱得厉害。“……的慌”,应作“……得慌”,相当于程度副词“……得紧”、“……得厉害”。] 了!”珍哥道:“我不为东西,只为一口气。怎么我四双八拜的磕了一顿头,公母两个伙着拿出二两银来丢己人?那天又暖和了,你把那糊窗户的嚣纱着上二匹,叫下人看着也还有体面。如今人在家里,稍这们些东西与他!我有一千两,一万两,是我自家的。我要了来没的我待收着哩?我把金银珠子撒了,尺头裂的碎碎的烧了!”晁大舍道:“你‘姜五老婆——好小胆’!咱娘稍己他的东西,你洒了裂了!好像你不敢洒不敢裂的一般!那计老头子爷儿两个不是善茬 [茬——同本误作“的”,据文意酌改。] 儿,外头发的话 [发的话——山东方言,预先声明自己对某事的态度和将要采取的措施,叫做“发话”。] 狠大着哩!就是咱娘的性儿,你别要见他善眉善眼的,他千万只是疼我。他要变下脸来,只怕晁住媳妇子那些话,他老人家也做的出来。你差不多儿做半截汉子儿罢了,只顾一头撞到南墙 [一头撞到南墙——形容脾气执拗,不回头,没有调和、回旋的馀地。] 的!”镇压了几句,珍哥倒渐渐灭贴 [灭贴——山东方言,平静下来而驯服、服帖的样子。] 去了。可见人家丈夫,若庄起身来,在那规矩法度内行动,任你什么恶妻悍妾也难说没些严惮。珍哥这样一个泼货,只晁大舍吐出了几句像人的话来,也未免得的“隔墙撩胳膊——丢开手”,只是慢慢截短拳,使低嘴,行狡计罢了。
接说城县里有个刘游击。那刘游击的母亲使唤着一个丫头,唤作小青梅,年纪十六岁了,忽然害起干血痨来。这个病,紧七慢八,十个要死十一个。那刘夫人恨命把他救治,他自己也许下若病好了,情愿出家做了姑子。果然“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一个摇响环的过路郎中,因在大门下避雨,看门人与他闲白话,说到这干血痨病证救不活的。那郎中道:“这病也有两样:若是那禀赋虚怯,气血亏损极了,就如那枯井一般,凭你淘也是没水的;若是偶因气滞,把那血脉闭塞住了,疏通一疏通,自然好了。怎便是都治不得?”看门人因把小青梅的病与他商议。他说:“等我看一看。若治得,我方敢下药。” 看门人进去对刘夫人说了,叫青梅走到中门口,与那郎中看视。郎中站了,扯出青梅的手来胗了脉,又见那青梅虽是焦黄的脸,倒不曾瘦的像鬼一般,遂说道:“这病不打紧。一服药下去,就要见效。”那刘夫人在门内说道:“脱不了这丫头没有爹。你若医得好他,我与他替你做一件紫花梭布道袍,一顶罗帽,一双鞋袜。你有老伴没有?若有,再与他做一套梭布衫裙。就认义了你两口子为父母。”那郎中喜得满面添花。刘夫人封出二百钱来做开药箱的利市 [利市——喜钱。取利于开市、发市之意。] ,郎中道:“这位姐姐既要认我为父,怎好收得这礼?”刘夫人道:“不多的帐,发市好开箱。”那郎中方才收了。取出一包丸药来,如绿豆大,数了七丸,用红花、桃仁煎汤,食远服下。一面收拾了饭,在倒座 [倒座——四合院中与正房相对的房子,也称“客位”、“客次”。] 小厅里管待那郎中;一面煎中了药引,打发青梅吃了药。待了一钟热茶的时候,青梅那肚里渐渐疼将起来;末后着实疼了两阵,下了二三升扭黑的臭水;末后下了些微的鲜红活血。与郎中说知,郎中道:“这病已是好了,忌吃冷水、葱蒜、生物。再得内科好名医十贴补元气的煎药,就渐壮盛了。”
从此以后,青梅的面渐觉不黄了,经脉 [经脉——指女子的月经。] 由少而多,也按了月分来了。刘夫人果然备了衣鞋,叫人领了青梅,拜认那郎中做了父母。他因自己发愿好了病要做姑子,所以日日激聒 [激聒——絮叨、烦扰的意思。] 那刘夫人。那刘夫人道:“那姑子岂是容易做的?你如今不曾做姑子,只道那姑子有甚好处;你做了姑子,嫌他不好,要还俗就难了!待你调养的壮实些,嫁个女婿去过日子,是一件本等的事。”这刘夫人说得也大有正经,谁知青梅的心里另有高见。
他说:“我每日炤镜,自己的模样也不十分的标致,做不得公子王孙的娇妻艳妾。总然便做了贵人的妾媵,那主人公的心性,宠与不宠;大老婆的心肠,贤与不贤,这个真如孙行者压在太行山底下一般,那里再得观音菩萨走来替我揭了封皮,放我出去?纵然放出来了,那金箍儿还被他拘束了一生。这做妾的念头是不消提起了。
“其次,还有那娼妓倒也着实该做:穿了极华丽的衣裳,打扮得娇滴滴的,在那公子王孙面前撒娇卖俏,日日新鲜。中意的,多相处几时;不中意的,‘头巾吊在水里——就开了交’,倒也有趣。只是里边也有不好处:接不着客,老鸨子又要打;接下了客,挐不住他,老鸨子又要打。到了人家,低三下四,叫得奶奶长,奶奶短,磕头像捣蒜一般还不喜欢,恰像似进得进门,就把他汉子哄诱去了一般。所以这娼妓也还不好。
“除了这两行人,只是嫁与人做仆妇,或嫁与觅汉 [觅汉——山东方言,雇佣的长工。] 做庄家。他管得你牢牢住住的,门也不许走出一步。总然看中两个汉子,也只‘赖象磕瓜子’ [赖象磕瓜子——歇后语。本书第十九回:“这可成了‘赖象磕瓜子——眼饱肚中饥’的勾当。”赖象,大象。] 罢了。且是生活重大,只怕连自己的老公也还不得搂了睡个整觉哩!
“寻思一遭转来,怎如得做姑子快活?就如那盐鳖户 [盐鳖户——山东方言,蝙蝠。] 一般,见了麒麟,说我是飞鸟;见了凤凰,说我是走兽。岂不就如那六科给事中 [六科给事中——六科即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各科设都给事中、左右给事中和给事中。六科对相应的各部负有稽核监督之责,在明代为独立机构,所以下文说“没得人管束”。] 一般,没得人管束?但凡那年小力壮、标致有膂力的和尚,都是我的新郎。周而复始,始而复周,这不中意的,准他轮班当值;拣那中支使 [中支使——山东方言,用起来满意的意思。] 的,还留他常川答应 [常川答应——时常侍奉。常川,经常不断的意思。答应,侍奉,伺候。] 。这还是做尼姑的说话。光着头,那俗家男子多有说道与尼姑相处不大利市,还要从那光头上跨一跨过。若是做了道姑,留着好好的一头黑发,晚间脱了那顶包巾,连那俗家的相公老爹 [相公老爹——相公、老爹,都是对官员的泛称。] 、举人秀才、外郎 [外郎——衙门中的小吏。] 快手,凭咱拣用。且是往人家去,进得中门,任你甚么王妃侍长、奶奶姑娘,狠的恶的、贤的善的、妒忌的、吃醋的,见了那姑子,偏生那喜欢不知从那里生将出来:让吃茶、让吃饭,让上热炕坐的、让住二三日不放去的,临行送钱的、送银子的,做衣服的、做包巾的、做鞋袜的,舍幡幢的、舍桌围的、舍粮食的、舍酱醋的,比咱那武城县的四爷 [武城县的四爷——指典史。县级衙门除知县为正官,一般设佐贰官县丞和主簿,其下由未入流的典史掌管文书出纳或兼管刑狱。如无县丞或主簿,典史则兼管更多事务。] 还热闹哩!还有奶奶们托着买人事,请先生 [买人事请先生——鹿茸等男性生殖器的替代物,俗称“人事”、“先生”。] ,常是十来两银子打背弓 [打背弓——意同“落背弓”,参见第一回注。] 。我寻思一遭儿,不做姑子,还做什么?凭奶奶怎么留我,我的主意定了,只是做姑子!若奶奶必欲不放我做姑子,我只得另做一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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