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计氏托姑求度脱 宝光遇鬼报冤仇 第2节
一夜,晁夫人睡去,梦见计氏穿了天蓝叚大袖衫子,白罗地洒线连裙,光头净面,只是项上拖了一根红带,望着晁夫人四双八拜,说他想家得紧,要晁夫人送他回去。晁夫人醒来,也只当是寻常的夜梦,丢 [丢——同本作“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过一边。过了几日,又梦见计氏还穿了那套衣裳,说他十二年不得家去,又等不出替身,明说叫晁夫人与他超度。晁夫人道:“他死去一十二年,我那年在通州的时节,曾央香岩寺长老选了高僧,替他诵了一千卷救苦难的《观世音经》。难道他不曾托生,还在家里?这六月初八日是他的忌辰,待我自己到坟上嘱赞他一番,再看如何。”
到了忌日,晁夫人叫了人备了祭品,自己坐了轿,跟了家人媳妇,到坟上化了纸。晁夫人还着实痛哭一场,嘱说:“你两次托梦,我是个老实人,不会家 [不会家——山东方言,不会。“家”为语气助辞,无义。] 参详,又不知你待要如何。你如果不曾托生,还在家里,你待要如何,今日晚夜你明明白白托梦与我,我好依了你行,不得仍旧含糊。所以你的忌日,我特来与你烧纸。”晁夫人焚了纸,奠过了酒,一个旋风,只管跟了晁夫人转个不了。
晁夫人回了家,夜间果又梦见计氏,还穿是前日的衣裳,谢晁夫人与他上坟烧纸,说他这十二年时刻还在那门楼底下等守,要寻一个替身相代。“来往出入的人都是有着实的旺气,我又不敢近他;略有些晦气的,我刚要上前,那宅神又拦阻,不许我动手。我只得央那宅神,诉我的冤苦,求他容我寻个替代,好去出世。他说:‘你不消寻人相替,你只消央你的婆婆。你婆婆曾在通州香岩寺里念了一千卷《救苦观音经》,虽然举意 [举意——心中所想,心里的意思。] 是为你合那狐仙念的,不曾明说,没有疏文达到佛前,如今那一千卷经还悬在那边。若或是《金刚经》,或是《莲华经》,再得二千五百卷,连你应分的这五百卷《观音经》,通共三千卷,念完了,你便好托生。’”说完,又再三的拜谢。
晁夫人从梦中哭醒,记得真切,醒来对着丫头们说了一会。到黎明起来,拣了六月十三日,央真空寺智虚长老拣选二十四众有德行的真僧,建三昼夜道场。不用别样经,止诵《金刚》、《法华经》二千卷,《观音经》五百卷,连前次通州诵的共一千卷,三部真经共是三千卷,超度自缢身亡儿媳计氏。先送二两银子做写法 [做写法——作为撰作、书写疏榜的使费。做,同“作”,当作的意思。] ,差了晁书前去。
晁书见了智虚和尚,回说:“银子送到了。他说在那里建醮,写大奶奶的生时八字合死的日子,合领斋的名字,他好填榜写疏。”晁夫人道:“你看我混帐,我都没想到这里!我只记的他生日是二月十一日,不知甚么时,记不真了。你还得请声你计舅来问他。主斋就是你二叔。就在寺里打醮,咱叫三个厨子去那里做斋。”晁书道:“奶奶不得 [不得——山东方言,表示一种推测或不肯定判断的语气,等于说“可能得”、“可能要”。] 自己到那里去看着些儿?”晁夫人道:“要你们是做甚么的?叫我往那寺里去!你跟着二叔再合计舅去罢。”
晁书去将计巴拉请得来到,见了。晁夫人说道:“你妹妹还不曾托生,连次托梦,叫我超度他。我已定了这十三日,做个三昼夜道场。我就忘了他生的时辰。”计巴拉说:“他是二月十一日卯时生。”晁夫人道:“到那日,仗赖你将着 [将着——山东方言,手牵着手。这里含有照料着、照看着的意思。] 小和尚到那里领斋,就合他说罢,省得又写造帖子。”计巴拉问说:“是在那里念经?不在家里么?”晁夫人道:“日子忒久了,家里不便,就着在寺里罢。”留计巴拉吃了晌饭,辞了晁夫人去了。晁夫人叫人打单买菜,磨面蒸馍馍,伺候十三日打醮。
计巴拉到了十三日黎明,领着儿子小闰哥来就 [就——随,依从。] 小和尚。晁夫人叫人往书房里师傅跟前与小和尚给了三日假,扎括穿着细葛布道袍、凉鞋、暑袜,叫晁凤、李成名跟着,同了计巴拉合小闰哥三个到真空寺去。那和尚们将已到齐,都穿了袈裟,将待上坛。三个斋主到了,拈香参佛,又与众僧见过了礼。和尚登坛宣咒,动起响器,旋即摆了六桌果子茶饼,请和尚吃茶过了,写了文疏。上写:
南赡部洲 [南赡部洲——也称“南阎浮提”,佛教所说的四大部洲之一。] 大明国山东布政使司东昌府武城县真空寺秉教法事沙门 [沙门——梵语,出家修行的人。] ,切念人生若梦,石火以同光;时日如沤,镜花而并采。使非寿考永终,谓是夭亡非命。兹者:本县富有村无忧里五图一甲晁门计氏,生于永乐二十一年二月十一日卯时,享年二十九岁。因妾诬奸,义动不平之气;愤夫休逐,谋甘自尺之心。于景泰三年六月初八日失记的时自经身故。诚恐沉沦夜海,未出人天;久绝明期,尚羁鬼道。是据同母孝兄计奇策、夫家孝弟晁梁、孝侄计书香,延请本寺禅僧二十四众,启建超度道场三昼夜,虔诵《法华》、《金刚经》各一千卷,《观音救苦经》合景泰三年九月二十八日通州香岩寺诵过五百卷共 [共——同本作“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一千卷,合力投诚,仰干洪造。锡振鬼门关,出慈航则接引;幡迎佛子国,将舍利以依皈。永离鬼趣之因,急就人间之乐。如牒奉行。
计巴拉、小和尚同晁书、晁凤、李成名五个人轮流监守。那些和尚果也至至诚诚的讽诵真经。一日三顿上斋,两次茶饼,还有亲眷家去点茶 [点茶——送茶水点心。亲戚间分扰助忙的礼节性表示。] 的,管待得那些和尚屁滚尿流,喜不自胜。到了第三日午后,三样宝经将次念完,收拾了新手巾、新梳笼、新簸箕苕帚,伺候“破狱”的用;又说要搭金桥银桥,起发了一匹黄绢,一匹白绢;还要“撇钹”,又起发了六尺新布;又三日要了三个灯斗;又蒸了大大的米斛面斛,准备大放施食。这半日挤了人山人海,满满的一寺看做法事。
不期这等一个极好的道场,已是完成九分九厘的时候,却生出一件事来。那一个登坛放施食的和尚,法名叫宝光,原是北京隆福寺住持长老,在少师姚广孝 [姚广孝——苏州长洲人,十四岁出家为僧,法名道衍。自明成祖为燕王时即用为心腹谋士。后成祖即位,复其姓,赐名广孝,授太子少师。] 手下做小沙弥,甚是驯谨。姚少师甚是喜他。少师请了名师,教他儒释道三教之书。那宝光前世必定是个宿儒老学,转辈今世为僧,凭 [凭——同本作“平”,盖因同音而讹,据文意酌改。] 你甚么三坟五典,内外典章,凡经他目,无不通晓。谁知人的才气全要有德量的担承,若是没有这样福量担承,这个单“才”字就与那贝字傍 [傍——音pánɡ,同“旁”。] 的“财”字一样,会作祟害人的。
这宝光恃了自己的才,又倚了姚少师的势,那目中那里还看见有甚么翰林科道,国戚勋臣。又忘记自己是个和尚,吃起珍羞百味,穿起锦绣绫罗,渐渐蓄起姬妾,放纵淫荡,绝不怕有甚么僧行佛戒、国法王章。姚少师明知他后来不得善终,只是溺爱了,不忍说破。得罪的那些当道大僚,人人切齿,个个伤心,只碍了姚少师的体面,不好下手。后来姚少师死了,他那惯成的心性,怎么卒急变得过来?被那科道衙门将那年来作过的恶行,又说娶妻蓄妾,污浊佛地,交章论劾,都说该立付市曹,布告天下。上将本去,仁宗皇帝说道:“据他不过是个和尚,容他作这等的恶贯,两衙门缄口不言。直待国师去世,方才射那死虎,科道的风力何居?宝光姑不深究,削了职,追了度牒,发回原籍还俗为民。妻妾听其完聚。”起先那些官员个个都要候了旨意下来,致他于死,后见圣恩宽宥,经过圣上处分,反不动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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