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劣书生厕上修桩 程学究裩中遗便 第2节
看官!你再猜说是甚么劫数?却是要保佑祝赞得那官府功名显达,一些也没有跌磕。使那护法天尊成了佛祖,这演法的才得做了伽蓝。若是那相处的官蹭蹬一蹭蹬,这便是“孙行者陷在火焰山——大家俱着”。怕的是那弹章里面带上一个尊名,总然不做钦犯干连,这个麟阁标名、御览相批、传闻天下,妙不可言。又有吃了那官亏的百姓,恼得我的仇人都来归罪,架说报冤,这才关系着身家性命!想到这利少害多、荣轻辱重、得暂失久,这等经营又不是秀才的长策。
夜晚寻思千条路,惟 [惟——同本作“推”,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有开垦几亩砚田,以笔为犁,以舌作耒,自耕自凿的过度。雨少不怕旱干,雨多不怕水溢,不特 [不特——同本作“不持”。“特”与“持”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饱了八口之家,自己且还要心广体胖,手舞足蹈的快活。且更度脱多少凡人成仙作佛,次者亦见性明心。使那有利没害的钱,据那由己不由人的势,处那有荣无辱的尊。那官府衙役、大叔管家,除非他寻上我的门来算计作贱,这是说不得的,却不是我寻上他的门去求他凌辱。所以千回万转,总然只是一个教书,这便是秀才治生之本。
但这教书 [教书——同本作“教言”。“書”与“言”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又要晓得才好。你只是自己开馆,不要叫人请去。若是自己开的书堂,人家要送学生来到,好的我便收他,不好的我委曲将言辞去。我要多教几人,就收一百个也没人拦阻得;我若要少教几人,就一个不收,也没人强我收得。师弟相处得好,来者我也不拒;师弟相处不来,去者我也不追。就是十个学生去了两个,也还有四双;即使去了八个,也还剩一对。我慢慢的再招,自然还有来学。
若是人家请去,教了一年,又不知他次年请与不请;傍年逼节被人家辞了回来,别家的馆已都预先请定了人,只得在家闲坐,就要坐食一年。且是往人家去,又要与那东家相处。若是东家尊师重友,成了好好相知,全始全终,好合好散,这便叫是上等。若再得几个好率教的学生,不枉了父兄请师的好意,不负了先生教训的功劳,名曰师生,情同父子,这又是上上等。若是那父兄村俗熏人,轻慢师友,相待不成相待,礼文不成礼文,只那学生都是英才,这也还可曲就,此是二等。若是东家致敬尽礼,情文交至,学生却是顽皮,“生铁必难成金,化龙定是鳅鳝”,使了东家的学贶,不见教导的功劳。目下不见超凡,已为惶恐;后日堕为异类,寻源更是羞人;这是教劣等的学了。若是自己处馆,遇有这般劣货,好好的辞他回去,岂不妙哉?人家请去的门馆,撞见此等的冤家,还有甚么得说?你不捏了鼻子受他一年?
狄员外的儿子狄希陈起先都是附在人家学堂里读书,从八岁上学,读到这一年,长成了十二岁,长长大大、标标致致的一个好学生,凡百事情,无般不识的伶俐;只到了这“诗云”、“子曰”,就如糨糊一般。从八岁到十二岁,首尾五年,自“赵钱孙李” [赵钱孙李——《百家姓》的第一句。儿童入学,先自《百家姓》读起,也即开蒙。] 读起,倒也读到那“则亦无有乎尔” [则亦无有乎尔——《孟子》一书的最后一句。读完《孟子》,标志着《四书》已全部读完。] ,却是读过的书,一句也背不出;读过的字,一画也写不来。一来也是先生不好,书不管你背与不背,判上一个号帖,就完了一日的工夫。三日判上个“温”字,并完了三日的工夫。砌了一本仿,叫大学生起个影格,丢把 [丢把——就是丢。把,语助辞,无义。] 与你,凭他倒下画、竖下画。没人指教,写便胡涂乱抹,完了三四十张的纸,你要他把那写过的字认得一个,也是不能的。若说甚对课调平仄 [平仄——同本作“平歹”。“仄”与“歹”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讲故事、读古文,这是不用提起的了。这一年十二月十五,早早的放了年下的学。回到家中,叫人捍炮,买鬼脸 [鬼脸——后文也作“鬼脸儿”。仿照戏曲人物的脸相制作的面具。] ,寻琉璃喇叭 [琉璃喇叭——俗称“咕铛子”,一种用琉璃吹制而成的响器,器体状如馒头,平底,背部有吹管,吹时底部乒乓作声。] ,踢天弄井,无所不至。
狄员外自己原不大识字,凡是甚么礼柬请帖,与人通问的套语,都是央一个秀才赵鹤松代笔。因年节要与薛教授家素姐追节 [追节——定亲之后,男方逢节序向女方馈送礼物,叫做“追节”。] ,备了衣服花粉、果品腥肴,停停当当的,只等赵鹤松写帖。却好赵鹤松摇会 [摇会——民间一种信用互助形式。参会者每次交出一定数量的钱,以摇骰的方式决定交由其中某人使用,直到参会者轮完为止。] 去了,不在家里。狄员外正在极躁,只见狄希陈戴了一个回回鼻子,拿了一根木斫的关刀,赶了一只鹿尾的黄狗,吆天喝地的跑将过来。狄员外倒也不曾理论,倒是狄希陈的母亲看见,说道:“陈儿,过来!你读了五年之书,一年认十个字,你也该认得五十个字了。头长身大的学生,戴着回回鼻跳搭!极的个老子像猴似的,这帖子你不该写么?”狄希陈也不答应他娘,狐哨了一声,在他娘面前跳了一跳,一阵的去了。直等赵鹤松回来,方才写了帖子,日西时分才打发送了礼去。
薛家收了礼,回了枕顶、男女鞋脚。回来到了灯下,狄员外娘子又指着狄希陈说道:“这们大小,读了五六年书,一个送礼的帖子还叫个老子求面下情的央及人写,你也知道个羞么?”狄希陈雌牙裂嘴,把两只手望着他娘舞哩,被他娘变了脸,一手扯将过来,胳膊上扭了两把,他就撇着嘴待哭。他娘说:“好小厮!你仔敢 [仔敢——山东方言,只要敢。] 哭,我就一顿结果了你!你好好的拿那读过的书来认字我看!”他还不动,他娘在胳膊上又是两把。狄员外说:“你还不快着取书去哩?惹起你娘的性子来,你是知道的,我还敢扯哩?说我不管教你,只怕连我还打,没个人拉他哩!”
狄希陈才敦蹄刷脚的取了才读的一本下《孟子》来。他娘掀开一张,指着一个一个的叫他认。他指着那书道:“天字、上字、明字、星字、滴字、溜字、转字。”他娘劈脖根一巴掌。狄希陈说:“怎么呀?我认字罢,你又打我呀?”他娘说:“好小厮!我起你的皮!你哄你那傻爹罢了,你连我这不戴帽儿的汉子也哄起来了!谁家这圣人爷的书上,也有‘天上明星滴溜溜转’来?”狄员外道:“这是怎么说?我倒还没听出来哩。”他妈说:“了不的!了不的!这是你寻的好先生教的好孩子!没天理的男盗女娼!万劫不得人身的臭忘八杂种羔子!把人家孩子耽误得这们样的!罢,罢!我这饭吃不成,宁可省下来请个先生来家教他!你明日就去合他丈人商议,另请一个有些天理、吃人饭的秀才,我宁可三茶六饭服事他!”
狄员外说:“自家的孩子不出气,你只抱怨先生。你不信,另寻一个也不怎么的 [不怎么的——山东方言,不怎么样,意思是也好不到哪里去。的,音dí。] 。脱不了那年发水,神灵说他有个成都府经历的造化哩。随他去做成都府经历罢。”他娘道:“你说的通是屁话!好叫你教孩子!成都府经历可也要认的个字,没的就不标个票子?他听见你这话,他还想待读书哩?我不管!另请了好先生,他不用心读书,我只合你算帐!你要明日不合他丈人去说,我就自己合他丈母去说!只怕他丈人听说这们个杭杭子,只怕还退亲哩!”狄希陈说:“罢,退亲才好哩!我还不待要那小薛妮子哩!住房子的小菊姐,不标致呀?”他妈说:“好!好!好长进的话!你爹信了那神灵的话,只怕还哄杀你不偿命哩!”乱哄一后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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