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劣书生厕上修桩 程学究裩中遗便 第3节
睡到次日清早,狄员外娘子催着狄员外起来,梳了头,去拜薛教授,商量又另请先生。薛教授说:“这是极该。就是俺薛如卞,过了年也是十一了,通也不成个读书。小冬哥也过了年九岁,也是该读书的时候。不然,我请个先生教女婿合两个儿罢。”狄员外道:“亲家说那里话。亲家被那年水冲了,还不大方便。亲家只替我留心躧访个好学问的,咱请了他来家,管他的饭,束脩厚着些儿,只图他用心教孩子们。薛大哥合女婿都请过去读书,都是我炤管,亲家别要费事。”
薛教授说:“要不我合亲家伙着也罢。只是书房我可没有,只得独累亲家。”狄员外道:“书房不打紧。咱新要的杨春那地铺子 [地铺子——地基,可以盖房子的村中空地。] ,咱家有见成的木头干草,盖上两三坐房,是都不打紧的事。到其间,还有个妻侄,也是十一二了,叫他四个在一堆读书。”薛教授说:“我合亲家都察听着。”留狄员外吃早饭,没坐,来了。
有一个程乐宇,名字叫是程英才,是个增广生员。原在水寨唐家教了二年学,年终辞了来家,嫌水寨离的家远,要就近寻一个馆。狄员外与薛教授商议,要请他教书。狄员外说:“程乐宇为人,合他相处了这些年,倒也没有见他有甚么难相处的事。每次也都考在前头。”薛教授说:“为人既好相处,又没考不去,这就好。咱也还得个人先通一通儿,讲讲束脩。讲妥了,咱可去拜他。”狄员外道:“亲家说的是。我就教人合他说。”
狄员外使了一个投犁的沈木匠,是程乐宇的亲戚,央他去说:“共是十一二、十三四的四个学生,管先生的饭,一年二十四两束脩,三十驴柴火 [三十驴柴火——三十驴,即三十驮,一驴为一头驴所能驮动的柴火的数量。柴火,这里指做饭用的庄稼秸秆之类。] ,四季节礼在外,厚薄凭人送罢。”沈木匠一一的说了。程乐宇一些也没有争论,慨然允了。沈木匠回了狄员外的话。狄员外说:“既是请先生,还得旋盖 [旋盖——现盖。旋,“见”的音变,同“现”。] 书房哩,就仗赖沈把总你来拾掇拾掇罢。这头年里也还有十来日的工夫,你先来收拾着木料,咱擦过节去就动土。赶过了灯节,好教学生上学。”沈木匠应承去了。与薛教授商议,择了十二月二十二日,同了狄员外的妻弟相朝,号栋宇,备了三个眷生全帖,一个公请启,同到程乐宇家拜过,递了请启。程乐宇也即日都回拜了。
狄员外看着沈木匠刷括梁栋、户闼、门窗。转眼到了正月初三吉日,兴功修盖。有钱的大家凡百方便,不足二十日盖完了书房。那年立的春早,天又暖和,连墙都泥得干净。选了正月二十六日入学的吉日,请程乐宇到馆。三个东家领了四个学生:狄希陈学问不济,序齿他却是个学长;第二是相栋宇的儿子相于廷;第三是薛如卞;第四是薛如兼。送了贽礼,每个三星。拜了四拜,三个东家递了酒,坐了一会,别了回家。
先生上了公座,与他们上书。狄希陈读的还是下《孟》,相于廷读的是《小雅》,薛如卞读的是《国风》,薛如兼读的是《孝经》。别的都易易的正了字下去,惟狄希陈一个字也不认得,把着口教,他眼又不看着字,两只手在袖子里不知舞旋 [舞旋——摆弄,耍弄。] 的是甚么,教了一二十遍,如教木头的一般。先生教,他口里挨哼,先生住了口,他也就不做声。先生没奈何的把那四五行书分为两截教他,教了二三十遍,如对牛弹琴 [对牛弹琴——同本作“对生弹琴”。“牛”与“生”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的一般。后又分为四截,又逐句的教他,那里有一点记性?先生口里教他的书,他却说:“先生先生,你看两个雀子打帐!”先生说:“呃!你管读那书,看甚么雀子!”又待不多一会,又说:“先生先生,我待看吹打的 [吹打的——吹奏、击打乐器的。乡村中遇婚丧等事,例请“吹手”即吹鼓手奏乐迎送。] 去哩!”先生说:“这教着你书,这样胡说!”一句书,教了百把遍方才会了,又教第二句,又是一百多遍。会了第二句,叫那带了前头那一句读,谁知前头那句已是忘了。提与他前头那句,第二句又不记的。先生说:“我使的慌了 [使的慌了——山东方言,等于说觉得累了。“的(得)慌”习用于动词、形容词之后表示人的感受,也常在动词、形容词前加“没的”、“着实”等词表示感受的程度。] ,你且拿下去想想,待我还惺还惺 [还惺还惺——山东方言,缓一缓、恢复恢复的意思。] 再教!”
却好放吃晌饭,狄希陈回去对着狄员外道:“这先生合我有仇。别的学生教一两遍,就教他上了位坐着自家读,偏只把我别在卓头子上站着,只是教站的腿肚子生疼,没等人说句话就嗔。我待还跟着汪先生去读书哩。”狄员外说:“快悄悄儿的!叫你娘听见,扭二十把下不来哩!”相于廷说:“四五行书,先生总教了他够三十遍,他一句也念不上来;又分成两节儿教他,又念不上来;又分了四节子,他只是看雀子,又待去看门口吹打的。先生吆喝了两句。”狄员外说:“你三个叫先生教了几遍就会了?”相于廷说:“我合薛如卞没教,只正了正字。薛如兼教了三遍,就自家念上来了。”狄员外说:“这先生同不的汪先生,利害多着哩。你还像在汪先生手里撒津 [撒津——放任自己不仔细,不认真。津,“清”的音变。清,山东方言音qūn,清楚;仔细;认真。] ,别说先生打你,只怕你娘那没牙虎儿难受。”狄希陈说:“打呀怎么!井合河里有盖子么?厨屋里不是刀?咱家没放着绳么?另托生托生才新鲜哩。”狄员外长吁了两口气。
他娘从厨屋里看着人送了先生的饭,来打发狄希陈合相于廷吃了饭,两个往学里去了。先生又直着脖子教了半日,那里教得会一句?将又天晚上来,只得放学;排了班 [排了班——这里是站了队、列队的意思。] ,先生要出对子,对完了,才许作一个揖回去。先生问说:“你一向都对的是几个字的?”相于廷合薛如卞说:“对四个字的。”薛如兼不言语。狄希陈说:“汪先生手里从来没对对子。”先生把相于廷合薛如卞 [卞——同本作“下”,盖因形近而讹,据上下文校改。] 出了一个四字课“穿花蛱蝶”,相于廷对了个“激水蛟龙”,薛如卞对了“点水蜻蜓”。先生都喜,说:“对的极好!”又出了一个两字对“薄雾”,薛如兼对了“轻风”。狄希陈等了半日,对了个“稠粥”,先生替他改了“长虹”。作揖辞了回去。
狄希陈到了家里,跳天唆地,抱怨先生琐碎,要辞了先生。次早,睡了不肯起来,把被来蒙了头,推说身上有病,口里唧唧哼哼的叫唤。狄员外慌做一团。他母亲摸得他身上凉凉爽爽的,又不发热,骂道:“不长进的孽种!不流水起来往学里去,你看我掀了被子,趁着光腚上 [光腚上——光着屁股的时候。腚,山东方言,臀,屁股;同本作“定”,据文意酌改。同本“腚”多写作“定”,此后径改,不再出校记。] 打顿 [顿——同本作“頭”。“頓”与“頭”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鞋底给你!”
狄希陈使性谤气,一顿穿了袄裤,系上袜子。也只说他穿完衣服要往书房里去,他原来怕他娘当真揭被去打,所以穿上衣裳。穿了衣裳,仍自盖了被子睡觉,说肚子、太阳、腰腿一齐都疼起来。又是他娘走去揭过被,拿了他的一只鞋,掀开他的绵袄,脊梁上两鞋底,打得杀狠地动的叫唤。狄员外说:“你打他怎么?只怕他真个是害那里疼可 [可——山东方言,等于说“着”。] 哩!”他娘拿着鞋底,望着狄员外肩膀上结实实的打了一下,骂道:“我把你这个老虔婆,我就合你对了!——你待几日,我也气得过!刚子 [刚子——山东方言,刚刚的。] 昨日上了学,今日就妆病!守着你两个舅子,又是妹夫,学给你丈人,叫丈人丈母恼不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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