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薛素姐延僧忏罪 白姑子造孽渔财 第3节
狄希陈不及防备,被素姐飕的一个漏风巴掌,兜定一脚,踢了一个嘴抢地。白姑子手里流水拉扯,口里连忙念着佛道:“阿弥陀佛!不当家!狄大嫂快休如此!你今请僧建醮却是为何?银钱小事,夫者,妇之天哩!打夫就是打天一般!原来你是如此利害,所以动了阎王怒 [阎王怒——同本作“天王怒”。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哩!乡里人家多有倾下白铁锞子防那歹人的打劫,这只怕是常时收拾下的,老施主不曾知道,当了真的留下也不可知,怎么就知道是狄大哥干的事?”素姐道:“这要不是他干的营生,他为甚么唬的那尿?这分明是贼人胆虚!这闷气我受不的,我要不打他几下子,这暗气就鳖杀我了!白师父,你且暂回庵去,待我发落了这事,消消气,我再使人请你去。”
白姑子就待走,狄希陈望着白姑子挤眼钮嘴,叫他别要回去,劝解素姐,替他做个救命星君。白姑子会意,道:“狄大哥,这银子或者是你不是你,你可也说说是怎么。你这们涎不痴的 [涎不痴的——形容反应迟钝或闷声不语的样子。] ,别说狄大嫂是个快性人,受不的这们顿碌 [顿碌——慢性。] ,就是我也受不的。饶我那昝拿着 [拿着——山东方言,对待。] 汉子像吸铁石一般,要似这们个像生 [像生——墓前的石人称为“像生”。等于说没有性情的人。] ,我也打他几下子。”素姐道:“有话只该合明白人说,叫人心里自在!这不是白师父你亲眼看着?你不相干的人也说是受不的,也说是该打?只有旁边的人说这们几句公道话,咱本等有气,也就消了许多。常时但是合他合合气,他本人倒还没怎么的,那旁里的人有多少说长道短,扯那臭屄淡的!我本等待要少打,激得我偏打得多了。”
白姑子道:“正是如此。人没得合他有仇,好意打他么?那银子其实不干狄大哥事,但只为甚么妆这腔儿?倒像是狄大嫂平日不知怎么利害,唬的人这们等的。狄大嫂,你当着我在这里把话说开,你也再休絮叨,把这银子的事丢开手罢。”素姐叫那白姑子顺着毛一顿扑撒 [扑撒——义同“扑辣”。参见第六十三回注。] ,渐渐回嗔作喜,狄希陈也渐渐转魄还魂。
素姐拣了十个雪白银锞,用纸包了,交付白姑子拿去散与众人作一半经资。这白姑子把这五十两经钱拿回庵去,那里分与甚么众人!拣了个建醮的良辰,请了那别庵的八位秃妇,连自己师徒共是十人,启建法事。素姐动用米面柴薪,送去庵内。
狄员外明知是薛如卞要使那神道设教,劝化那姐姐回心,与白姑子先说通了主意,做成圈套。想说:“倘得因此果得回心转意,便得清门净户,宅安家稳,儿子不受折磨,老身有了倚靠。”这等有钱之家,使得几两银子有甚希罕?闻知素姐要建醮忏悔,甚是喜欢,叫狄周媳妇与素姐说道,凡是道场所用之物,都问狄员外要,俱当一一应承。又与了三十两银子叫他做经钱,又说如要自到庵中,可请薛亲家婆合薛如卞娘子连氏、薛如兼娘子巧姐同去相陪。
素姐自从进了狄家的门,这们几年,没得他一口好气,止有这遭搔着他的痒处,笑了一面,说了一声“难为爹”的良心好话。狄员外就差了狄希陈往薛家请他丈母合连氏、巧姐先到家中,同了素姐好到庵去。薛夫人因是狄员外专意相请,也要指望这遭叫女儿改行从善,满口应承。
至期,娘儿三个先到了狄家,吃了早饭,四人同到莲华庵中,还有狄周媳妇合小玉兰、薛三省薛三槐两个的娘子跟随。外面薛如卞兄弟三个,狄希陈又请了相于廷,共是五人,同在庵中监醮。另叫了厨子在那里整备素筵。一连七日,薛夫人合素姐四位每日早去拈香,晚上辞佛回家。薛如卞合相于廷都每晚各回家中宿歇。惟狄希陈恐怕素姐见怪,只说晚间替素姐佛前拜忏,不回家去。
众姑子们每日掌灯时分关闭了庵门,故意把那响器敲动,鼓钹齐鸣,梵咒经声,彻于远近,却一面在那白姑子的禅房里面置备了荤品 [荤品——同本作“晕品”。“荤”与“晕”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沽了醇醪,整了精洁的饭食,轮流着几个在佛殿宣经,着几个洞房花烛,逐日周而复始,始而复周。狄希陈虽是个精壮后生,也禁不起群羊攒虎,应接不暇,未免弄得个嘴脸丰韵全消,骨高肉减。白姑子对着素姐们道:“常言说得好:‘满堂儿女,当不得半席夫妻。’这一连几夜,倒是我们也还有轮替打盹的时节,这狄大哥真是那至诚君子,从晚跪在佛前磕头礼拜,不肯住一住儿,真是夫妻情重!若是人间子女为父母的肯是如此,这也真是大舜复生,闵曾再出!如今把人也累得憔悴不堪观了!”素姐道:“他若果真如此,这也还不像个畜生。”心里也未免暂时有些喜悦。
到第七日道场圆满,设了一个监牢,把素姐洗换 [洗换——同本作“洗坏”,据文意酌改。] 了浓妆,脱了艳服,妆了一个囚犯坐在牢中。白姑子穿了五彩袈裟,戴了毗卢九莲僧帽,执了意旨疏文,在佛前伏章上表。疏曰:
南赡部洲大明国山东布政使司济南府绣江县明水镇莲花庵奉佛秉教沙门,伏以乾坤肇位,分剂健顺之仪;夫妇宜家,允著刚柔之匹。惟兹妇德无愆,方见夫纲莫
。今为狄门薛氏,本以儒宗之女,傧为胄监之妻。河洲原是好逑,鸾占有素;葡架本非恶趣,狮吼无声。恃娇挟宠,未尝乏衾枕之缘;怙恶逞凶,讵真有刀俎之毒。纵干妇人反目之条,宁犯神明杀身之律?不谓六庚妄报,兼之三尸谬陈,触天廷之峻怒,丑鬼奉符;扞冥室之严威,神鹰受敕。追悔何从?愿茹灰而湔胃;省愆曷既,徒饮泣以摧心!切思苦海茫茫,殊难挽救;仰仗慈航泛泛,犹易援拯。敢用敬求佛力,于焉普度人天。牒文到日,如敕奉行。
白姑子伏俯在地,过了半日,故妆醒了转来,望着素姐问讯,说道:“施主万千大喜!适间章奏天廷,俯候许久,不见天旨颁行。又过了一时,只见值日功曹押着重夫的一杠 [杠——箱柜。] ,两个黄巾力士还扛抬那杠不动。取开看时,都是下界诸神报你那忤逆公婆、监打丈夫的过恶,叠成文卷,满满的积有一箱。注该十八重地狱重重游遍,满日托生猪狗骡驴,轮回无已 [轮回无已——同本作“轮回然已”。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今奉佛旨救度,已准暂彻神鹰,听从省改;如再不悛,仍行擒捉。”
众尼僧都穿了法衣,拿了法器,从狱中将素姐迎将出来,从新打扮得浓妆艳抹,锦袄绣裙,众尼作乐称贺,名为“报喜”。素姐取出五两纹银相谢。这今当面送的,白姑子又不好打得夹帐,每人足分五钱,一会众人各甚欢喜。法事已完,白姑子等送佛烧榜,两边条桌摆开,盛筵打散,先送得薛夫人娘儿四个回去,又次打发薛相公四个先回。狄希陈托名看人收拾,落在后面与众尼姑吃酒取笑。
原来这个醮事,白姑子在素姐面前只说是请僧建醮,计卷还钱;他在那众姑子面前只说是包做道场七昼夜,完日讲送经资十两。先拿回来那五十两银,从里边称出八金,除了他师徒二位,其馀的八众尼僧每人一两,俱先分散。后来这六十两俱已一一收完,只不令众人知道。
这一件事,白姑子净净的得了一百两花银,米面柴炭、酱醋油盐不计其数,却也着实感激薛如卞的作成,买了两匹加长重大秋罗,两匹新兴金甲绫机,使毡包端了去谢薛如卞。原来白姑子骗他这许多银子,素姐是着实瞒人,再三嘱咐白姑子,千万叫他 [叫他——同本作“叫声”。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不可与人知道,所以这白姑子放手大骗,绝无忌惮。倒也还亏他稍有良心,买了这四匹尺头作谢薛如卞。薛如卞也还不肯收他,白姑子再三苦让,止收了他一匹天蓝秋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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