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666 » 《醒世姻缘传》 > 第八十六回 吕厨子回家学舌 薛素姐沿路赶船 > 第2节

第八十六回 吕厨子回家学舌 薛素姐沿路赶船 第2节

素姐就只随身衣服,腰里扁着几两银子,拿着个被囊。鞴了两个骡,合吕祥一个人骑着一个。刚只三日,到了济宁。寻了下处,走到天仙闸上问了闸夫,知道狄希陈合郭总兵的两只座船,从五日前支了廪给过闸南去,将次可到淮安。素姐心忙,也没得在马头所在观玩景致,柴家老店秤买胭脂,吃了些饭,喂了头口,合吕祥从旱路径奔淮安。驿里打听,又说是五日前两只座船支了人夫廪给,都已应付南行。

素姐这追赶兴头也未免渐渐的懒散。又见那黄河一望无济,焦黄的泥水,山大的浪头掀天泼地而来,又未免有十来分害怕,对吕祥道:“河水凶险,差了五六日路,看来是赶他不上,也只得是凭天报应他罢。你去打听那里有甚河神庙宇,我要到庙里烧纸许愿,保护他遭风遇浪,折舵番船,蹄子忘八一齐的喂了丈二长的鲇鱼!”

吕祥走去问人,说是东门里就是金龙四大王 [金龙四大王——即南宋会稽诸生谢绪。绪行四,居钱塘安溪,读书于金龙山之望云亭,本谢太后之侄。宋亡,赴苕溪死,葬金龙山麓。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吴王朱元璋部下傅友德与元将蛮子海牙战于吕梁洪,传有金甲神人助战,元师败绩。朱元璋梦神人为谢绪,因于次年诏封为金龙四大王。事见《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清朝文献通考·群祀考》等。本回云金龙四大王为“金家的兀术四太子”,乃民间误传。] 的行宫,今日正有人祭赛还愿的时候,唱戏乐神,好不热闹。吕祥回了素姐的话。素姐甚是喜欢,一来要许愿心,二来就观祭赛。买了纸马金银,吕祥提了,跟着寻到金龙大王庙里。素姐在神前亲手拈香,叫吕祥宝炉化纸。素姐倒身下拜,口里祷告:“上面坐着三位河神老爷,一位是金龙四大王,那两边两位,我也不知是姓张姓李。弟子山东济南府绣江县明水镇住,原籍河南人,姓薛,名唤素姐。嫁与忘恩负义、狗肺狼心、蛆心搅肚、没仁没义、狠似庞涓、恶似秦桧,名字叫狄希陈,小名小陈哥为正头妻。弟子与他养娘奉爹,当家把业,早起晚眠,身上那衣,口里儧食,叫他成了家业,熬出官来。他偷到京师另娶了老婆,带着新老婆的丈母合他老子撇下的亲娘,坐着船往四川赴任,丢下弟子在家。弟子赶了他这一路,赶的人困马乏,百当没得赶上。河神老爷有灵有圣,百叫百应,叫这伙子强人番了船,落了水,做了鱼鳖虾蟹的口粮,弟子专来替三位河神老爷重挂袍,杀白鸡白羊祭赛。要是扯了谎,还不上愿心,把弟子那个好眼滴了。”

那日正当有人唱戏还愿,真是人山人海。因还不曾开戏,人都闲在那里,都围了殿门听素姐祷祝。有得说:“狄希陈可恶,不该停妻娶妻。”有得说:“狄希陈虽然薄幸,为妻的也不该对着神灵咒的这般刻毒。”有得说:“这老婆瞎着个眼,少着个鼻子,嘴像朴刀似的,也断不是个贤惠的好人。看他敢对着河神老爷这们咒骂汉子,家里在汉子身上岂有好的理?不另娶个,撩他在家里待怎么?这只是我没做大王老爷,要是我做着大王老爷呵,我拿的叫他见神见鬼的通说!”素姐也只妆不曾听见,凭这些人的议论。

将次近午,众人祭赛过了,会首呈上戏单,阄了一本《鱼篮记》 [鱼篮记——明代戏曲,叙包公审辨变幻为女子的鲤鱼精,使张真与牡丹有情人竟成眷属的故事。] 。素姐因庙中唱戏,算计要看这半日回到下处,明日起身回家。叫吕祥问住持的道士赁了一根杌凳,好躧了观看。背脊靠了殿檐的牌栅,脸朝了南面的戏楼,甚是个相意好看的所在。吕祥站在凳旁伺候。

再说这河神的出处。居中坐的那一位正是金龙四大王,传说原是金家的兀术四太子。左边坐的叫是柳将军,原是个船上的水手,因他在世为人耿直,不作非为,不诬谤好人,所以死后玉皇叫他做了河神。右边坐的叫是杨将军,说就是杨六郎的后身。这三位神灵,大凡官府致祭,也还都用猪羊。若是民间祭祀,大者用羊,小者用白毛雄鸡。浇奠都用烧酒,每祭都要用戏。

正在唱戏中间,这三位尊神之内,或是金龙大王,或是柳将军,或是杨将军,或是柳将军与杨将军两位,或是连金龙大王,都在 [在——同本作“任”,据文意酌改。] 队里附在那或是看戏的人,或是戏子,或是本庙的住持,或是还愿的祭主身上,拿了根杠子沿场舞弄,不歇口用白碗呷那烧酒。问他甚么休咎,随口答应,都也不爽。直至戏罢送神,那被附的人倒在地上,出一通身冷汗,昏去许久,方才省转。问他所以,他一些也不能省说。

这日正唱到包龙图审问蟹精的时节,素姐就像着了风的一般,腾身一跃,跳上戏台,手绰了一根大棍左旋右转,口里呷着烧酒。人有问甚么事体,随口就应。自己说是柳将军,数说素姐平生的过恶,人人切齿。说金龙四大王与杨将军都替他说分上,央柳将军别要与妇人一般见识。柳将军说他设心太毒,咒骂亲夫,不肯轻恕。这话都从素姐口中说出。

吕祥见素姐被神灵拿倒,在那戏台底下跪了磕头,替素姐百般讨饶。求了半日不见饶恕,心里想道:“预支了半年六两工食,做了一领缸青道袍,一件蓝布夹袄,一件伹青坐马,一腰绰蓝布夹裤,通共搅计了四两多银。如今带在船上去了,只当是不曾骗得银子的一般。手中银钱又都浪费已尽,回家怎生过得?不如趁这个时候,回到下处,鞴上两个骡子,带了他的被囊,或者还有带的路费在内,走到他州外府。两个骡至贱也卖三十两银,用四五两娶一个老婆,别的做了本钱做个生意,岂不人财两得?谅他一个女人,能那里去兴词告状?时不可失,财不可舍!”走回下处,还从容吃了饭,喂了生口,打发了饭钱,鞴了行李。主人家倒也问他那位堂客的去向,他说:“堂客是我的浑家,在大王庙看戏未来,要从庙中起身。”主人也就信以为实。吕祥骑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加上一鞭,欠了欠屁股,把那唐诗套上两句:

一骑红尘厨子笑,无人知是“贝戎” [贝戎——“贼”字的拆写。] 来。

素姐在那台上吃烧酒,舞木棍,口里胡说白道。只等唱完了《鱼篮》整戏,又找了一出《十面埋伏》 [《十面埋伏》——演汉将韩信用十面埋伏之计大败西楚霸王项羽,致项羽自刎于乌江的戏曲。] 、《千里独行》、《五关斩将》 [《千里独行》、《五关斩将》——均为据《三国志演义》小说改编的戏曲,分别演关羽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 ,然后烧纸送神,素姐方才退神歇手。幸喜女人禁得摆弄,昏了不多一会,也便就省了转来。一个眼东看西看,走下台来,南寻北寻,那得还有吕祥的踪影?旁人对他说那神附的光景,与他自己口内说的那从来的过恶,素姐一些不曾记得。吕祥不见,又不记得原寻的下处是甚地方,天色渐渐晚来,算计没处投奔。旁边看的人也都渐次散去。

亏不尽内中有一个好人,有名唤是韦美。这韦美详细问了他来历,说道:“你且在这里殿檐底下坐了等等,或者跟你的那人就来寻找也是有的。若傍晚不来,这是拐了你行李头口走了。我且回家去看看,将晚我还来看你。若跟你的人毕竟不来,这是逃走无疑。这城里侧近有个尼姑庵,我且送你到那里存歇,再做区处。”

素姐在殿檐底下呆呆的坐着傻等,看着那日头往西边一步步的低去。及至收了日色,推上月轮,那住持说道:“跟你的人如今不来,这是有好几分逃走的意思。韦施主又不见走来,娘子也就该算计那里投奔。天气太晚,不当稳便。”

素姐一个草上飞的怪物,到了这个田地也便束手无策 [束手无策——同本作“東手无策”,今校改。] ,说道:“刚才那位姓韦的善人说这侧近有个尼姑庵。不然,烦你送我到那边去,我自然知谢你。”住持 [住持——同本作“住時”,据上下文校改。] 道:“我是一个道士,怎好领着个堂客往尼姑庵 [尼姑庵——同本作“尼姑奄”,据上下文校改。] 去?岂不起人的议论?”素姐道:“你先走两步,前边引我,到那尼姑庵门口站往,我自己敲门进去。”住持道:“我也却使不得。你在这庙里被神附了说话,不知经了几千的眼目。我在前走,你在后跟,掩得住谁的口嘴?”素姐说:“这天色渐渐晚了,你又不肯送我尼姑庵去,我自己又不认的路径。没奈何,这庙中有甚么清净的闲房借我一间,暂住一夜,明日再寻去向。”住持道:“房倒尽有,又没有铺盖,又没有床凳,怎么宿得?就只我的房里窗下是个暖炕,上面是张凉床。一男一女同房宿歇,成个甚么嫌疑?让自己住了,我又没处存站。你还是请出外去,自己另寻妥当去处。”素姐疑迟作难的时候,只见韦美提溜个半大篾丝灯笼 [提溜个半大篾丝灯笼——同本作“提说人半大篾丝灯笼”,据文意酌改。] ,跟了个十一二岁丫头,忙忙的来到。问说:“那个堂客去了不曾?”素姐道:“跟我的人等不将来,正苦没有投奔。”韦美道:“快请出来,跟了我去。”住持道:“韦施主,你领那里?去向说个明白。万一有人寻找,别说是我的庙里不见了妇人,体面不好。”韦美瞪了眼骂道:“牛鼻子贼道!没处去,留在你的庙里罢?有人来找寻的,你领他去寻我便是!”

本篇未完,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