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4节
董说曾说自己有书癖。作为知识分子,喜欢读书原是很平常的事,但董说对书的嗜好却绝非寻常。书不能片刻离其左右,即使在出游途中,也必须有大量的书伴随。钮琇《觚剩续编》卷二曰:“(董说)每一出游,则有书五十担随之,虽僻谷之深,洪涛之险,不暂离也。”五十担书随之出游,实在不可想象。董说《难经纂注序》中曾回忆自己移居鹿山时,“图书十箧压樵船”,人见之皆大笑。《南潜日记》也记录了董说移居太湖西山东石涧后,其侍者多次往旧地挑书的情况。无论是外出,还是生病在家中,书都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其《无端语》曰:“竹杖芒鞋野外装,蠹书一束压藜床。”又《寄友人》:“一床书傍药炉边。”
读书是董说一生中最主要的生活内容与方式。他自小在书堂读书时就立下大志:“人生得三十年读书,三十年游览,差不至短气。” [董说:《楝花矶随笔》卷上。] 由于身体状况等原因,董说三十年外出游历的目标可能并没有实现,但其切切实实读书却远不止三十年。他在《楝花矶随笔》中说:“我除了六年,五十年读书。”特别是鼎革后,他抛弃举业,读书丝毫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完全是一种癖好,在于自受用。
董说不仅一辈子癖好读书,而且几乎一辈子著述不断。他曾不止一次掷笔,发誓不再著述,但每次又禁不住破戒。董说一次又一次地戒著述,实际上反映了著述之癖对他的困扰;戒著述而总未成功,更是说明了其癖好之深。其著作目前可以统计到的有121种,这在古代知识分子间并不多见。他常常是一边读书,一边编书,其《风雅编年》《天象编年》等就是这种产物。他常常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著作的篇幅并不大,有的书甚至只是一个图表。
更为奇特的是,作为文人,董说还喜欢焚弃自己的书稿。其《漆镜堂杂兴》诗曰:“文稿不须还作冢,燃成纸烛看飞灰。”又《楝花矶随笔》曰:“癸未,余读书尚矜奇,拟作《洪范说》,幸已焚弃”。《丰草庵诗集自序》记载了他三次大规模的焚书:“一焚于癸未(1643)之冬,焚庚辰(1640)以前之文无遗也;再焚于丙戌(1646)之秋,焚《辛壬杂著》及十余年应制之文无遗也。又《甲申乙酉诗歌》一编,误以为应制之文,俱焚焉。丙申(1656)焚书,则余之三焚书也。乙酉文、丙戌诗之误焚,则余之再误焚也。”
董说三番五次焚毁自己的著作,最主要的原因是自愧意识。也就是说,随着阅历的增加,学问的提高,觉得以前的著作不成熟,愧于行世,或简直就是无用。《丰草庵诗集自序》曰:“我少未尝为诗,为古文辞。为古文辞不一年、二年,辄自愧且悔,悔辄欲自焚。”又《楝花矶随笔》说:“余年十六七,辄喜手评古人之书。评后辄悔,悔辄更评,更评复悔,悔辄欲自焚,乃不果焚也。”但一个人的著述毕竟是呕心沥血的产物,所以董说心里想焚,而又往往舍不得,内心痛苦不堪。董说《招书魂魄》一梦实际上就表达了这一情结:
有山,色如丹沙,其下有古穴,穴中奇鸟千,玄文翠冠,其鸣有章。见书数百卷,在穴东隅,惊奇之。入穴,抱书而去。道遇禅客,问书根本,余以情对。禅客曰:“即君手录,何乃自收。”余闻言开卷,荡然无一文字。客曰:“此书已焚灰,安得有字。穴中鸟,书魂魄也。君试恸哭,书魂可招来。”余法言,恸哭,奇鸟各飞,鸣凄怆,止穴不来。余遂弃无字书也。
当然,董说的焚书也与不著文字的禅门宗旨以及清初的文化钳制有关。佛教禅宗主张顿悟,不立文字,著述被认为是绮语自障,与学道修行背道而驰。董说上灵岩出家前的焚书,主要就是这个原因。而董说焚却《甲申乙酉诗歌》《乙酉杂文》《丙戌悲愤诗》等清初敏感年代的诗作,无疑是为了避祸。
奇补《西游》
使董说扬名中外的是他的小说《西游补》。作为《西游记》的续书,它紧接《西游记》第六十一回,写唐僧师徒离开火焰山后,孙悟空化斋,为鲭鱼精(情妖)所迷,渐入梦境,在青青世界万镜楼中闯了一通,见到了古今之事,当了半日阎罗天子,最后在虚空主人的呼唤下,才醒悟过来。小说不仅内容别开生面,而且艺术技巧高超,被认为是中国续书史上最好的续书。
我国古代小说名著多有续书,有的甚至多达几十部。这些续书大致有两种情况:一是真正的续书,它们大体上延续了原书的主题与内容,如《水浒后传》《续金瓶梅》等;二是新说型续书,它们与原书的主题并无多大关系,而只是借用了原作之名或某个话头,如《金瓶梅》《新石头记》等。笔者以为《西游补》实际上是处在真正续书与新说型续书之间,而更靠近新说型续书。这种续书在我国小说史上可以说是仅此一例。它的意义在于适当地处理了续书与原著的关系,既不脱离原书又能自具面目。
《西游补》常常关照到《西游记》的一些情节,时时刻刻在唤醒读者对《西游记》的某种记忆。像第一回孙悟空“我前日打杀得个把妖精,师父就要念咒;杀得几个强盗,师父登时赶逐”的内心独白,就唤醒了读者对《西游记》中唐僧念紧箍咒以及孙悟空多次被唐僧气回花果山的生动记忆,而孙悟空“悟能这等好困,也上不得西天。你致意他一声,教他去配了真真、爱爱、怜怜”的片言戏谑,则唤醒了读者对原书中八戒好色、爱睡懒觉等情节的回忆。而且这种唤醒非常巧妙,是在顺带无意之间,如盐溶水,不见痕迹。《西游补》对原书的这种有意萦带与《金瓶梅》《新石头记》等只是借原书一个名头的新说型续书可以说全然不同。
与《西游记》一样,《西游补》有众多心性论的东西。作者在《〈西游补〉答问》中自问自答说:“问:《西游》旧本,妖魔百万,不过欲剖唐僧而俎其肉;子补《西游》,而鲭鱼独迷大圣,何也?曰: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既然孙悟空被情妖鲭鱼精所迷是“放心”,那么孙悟空最后打死鲭鱼精的象征意义,就如同《西游记》中孙悟空取得真经一般,标志着修心悟道的完成。而且这个鲭鱼精与《西游记》中的假猴王一样,都是因一念之差而产生的妄相。《西游补》第十六回行者曰:“心短是佛,时短是魔。”沙僧曰:“妖魔扫尽,世界清空。”这与《西游记》第十三回唐僧所说“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一样,都是渗透了心性观的哲理。
与《西游记》一样,《西游补》也在谈禅悟道的框架体系中包含了深刻的讽世精神。如小说第二回所写的大唐风流天子行乐图:
一个醉天子,面上血红,头儿摇摇,脚儿斜斜,舌儿嗒嗒,不管三七念一,二七十四,一横横在徐夫人的身上。倾国夫人又慌忙坐定,做了一个雪花肉榻,枕了天子的脚跟。又有徐夫人身边一个绣女,忒有情兴,登时摘一朵海木香,嘻嘻而笑,走到徐夫人背后,轻轻插在天子头上,做个醉花天子模样。
明代中叶后的皇帝,无一不是昏君。武宗的荒淫、世宗的昏聩、神宗的怠政、熹宗的宠信太监,简直没有一个有皇帝的样子。《西游补》中风流腐朽的唐太宗无疑是晚明数位皇帝的一个缩影。又如小说第六回,项羽见假虞美人风魔,便请了黄衣道士来。道士口喷法水,念动真言,最后两句居然是:“省得道士无功,又要和尚来临。”更搞笑的是,一阵捣鬼后,道士连“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的“敕”字也未念响。这段描写实际上是对明代中后叶之后,皇帝一会儿崇道、一会儿佞佛的尖刻讽刺。另外,小说中描写行者审判秦桧谋害岳飞一事时,只见阶下出现了一百个秦桧,行者因此叫道:“秦桧,你一个身子也够了,宋家那得一百个天下!”行者的戏谑之语包含了作者对明末奸臣误国的深刻讽刺。鲁迅先生说《西游补》“讥弹明季世风之意多”,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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