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6节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西游记》强调的是神、兽、人三位一体,而《西游补》作者更突出的是孙悟空人的成分,而弱化其神的本领,隐去其兽的丑陋外形与滑稽动作。《西游补》写出了孙悟空七情缠身的痛苦。他害怕因杀人而罪孽深重,害怕师父念紧箍咒,害怕失去体面。他担心西天走过了头,担心师父娶妻还俗,担心大唐改旗易帜。他时时焦虑,处处生疑,是一个急躁不安、心神不定的有着七情六欲的人的形象。在拥有神的本领方面,《西游补》中的行者与《西游记》中的简直判若两人。在《西游补》中,行者辨不出新唐是真是假,分不清小月王是人是妖,对小月王身边的师父的邪正也疑惑不明。上天宫求见玉帝,天门紧闭,反受天门里面的人嘲弄。听踏空儿群骂,却只有“金睛暧昧,铜骨酥麻”生气的份,而毫无任何对付的办法。急着找女娲补天,却又吃了闭门羹。拘山神,拘土地,却一个也拘不来,急得只好干跳。拿金箍棒打小月王与盲女郎,却棒棒打空,只好破口大骂,但对方却并不闻见。《西游补》还隐去了孙悟空兽的外形特征。原著《西游记》非常强调孙悟空猴的外形特征,“毛公脸”“雷公嘴”等词频频出现。常人见到行者,无不被他吓得脚软身麻,以为白日里见了鬼。而《西游补》中不仅没有出现过猴的丑陋面貌描写,而且非常强调孙悟空慈悲柔弱的一面,使其向正常人的形象靠拢。如行者读《送冤文》,装出的是一个秀才模样;他变成虞美人,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他在审判秦桧之前,怕秦桧见了他“慈悲和尚的模样”不肯招供,才特意装扮出阎王的威严派头。这种对猴的外形的忽略,使读者更易接近行者的内心世界,感觉到他喜怒哀乐的变化。
《西游补》有怪诞小说的特征。小说中不仅有类似于《西游记》的神通变化,如行者变蜜蜂、变美人,而且有普通人物的反常变形。如奸臣秦桧的一系列变形:他一会儿被碓成桃花红粉水,“水流地上,便成蚂蚁微虫,东趱西走”;一会儿又被拆开两胁,做成四翼,变作蜻蜓模样;一会儿又变作花蛟马,被数百恶鬼,骑的骑,打的打。而每次变化为物后,又被吹转人形,重新接受行者审判。特别是小说第十回行者设法逃出万镜楼的那一幕,变形情况非常怪异:
行者周围一看,又不知打从那一面镜中跳出,恐怕延搁工夫,误了师父,转身便要下楼;寻了半日,再不见个楼梯。心中焦躁,推开两扇玻璃窗,玻璃窗外都是绝妙朱红冰纹阑干。幸喜得纹儿做得阔大,行者把头一束,趱将出去。谁知命蹇时乖,阑干也会缚人,明明是个冰纹阑干,忽然变作几百条红线,把行者团团绕住,半些儿也动不得。行者慌了,变作一颗珠子,红线便是珠网;行者滚不出时,又登时变作一把青锋剑,红线便是剑匣。行者无奈,仍现原身……
朱红冰纹阑干一会儿变成几百条红线,一会儿又变成珠网、剑匣;而行者一会儿变珠子,一会儿变青锋剑,最后又只得变回原身。而正当行者无奈之际,眼前一亮,空中出现了一个老人。他帮行者一根根扯断红线后,又突然一道金光飞入行者眼中。原来他就是行者真神。这些反常的变形无疑给了读者一种怪诞的感觉。
怪诞艺术的世界是一种异于常规的陌生世界。《西游补》所描写的梦境中出现了众多奇异而陌生的世界。如小说写踏空儿凿天:“四五百人,持斧操斤,抡刀振臂,都在那里凿天。”这种事件与场面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又如小说描写五色旗混战的场面,战争中却不见兵士,只见黑的、紫的、黄的、青的旗子飞来飞去,互相碰撞在一起,旗子上溅满了血迹。再如万镜楼中的世界,四壁都是宝镜砌成,团团有一百万面。镜子的大小形状各不相同,每面镜子里都别有天地日月山林。行者本以为能照出百千万亿自己的模样,走近前去照照,结果却无自家影子。更奇异的是,出石匣时见到的猎人刘伯钦,手执钢叉出现在一兽钮方镜中,与行者对话。当行者问起为何同在这里时,刘氏却道:“如何说个‘同’字?你在别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当然最怪诞的是《西游补》所描写的阴司世界,有全身上下青色、金黄色、红色、白色、黑色的小鬼各五百名,按着五行,立在五方,排做五班,每班都有领头判官;还有草头花脸、虫喉风眼、铁手铜头的解送鬼六百名,虎头虎口、牛角牛脚、鱼衣蛟色的送书传帖鬼一百名;还有一批雪白包巾、露筋出骨、沉香面孔、铜铃眼子的管东帘的巡风使者,一批血点包巾、露筋出骨、粉色面皮、峨象鼻子的管西帘的巡风使者,等等。这个地府世界,人物众多,形象怪异,颜色纷呈,充满怪诞色彩。
怪诞一方面创造了畸形与恐怖,另一方面却是喜剧化与滑稽的 [参见刘燕萍:《怪诞与讽刺——明清通俗小说诠释》,学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 。《西游补》中的许多情节实际上亦糅合了这种可笑与可怖的因素。小说第六回项羽杀真虞美人的场面非常恐怖,他“左手提刀,右手把戟,大喊一声:‘杀他!’跳下阁来,一径奔到花阴榻上,斩了虞美人之头,血淋淋抛在荷花池内”,又命令众侍女不许啼哭!但这种恐怖的气氛随之就被假虞美人的撒娇调情戏弄项羽以及堂堂西楚霸王的下跪落泪所导致的喜剧气氛消解了。小说第九回行者对奸臣秦桧的处罚也极其残酷:用六百万只绣花针,把秦桧遍身刺到;抬出小刀山,把秦桧血淋淋拖将上去;一万名拟雷公鬼使,各执铁鞭一个,拷打秦桧;用五丈长一百丈阔一张碓子,把秦桧碓成细粉;在油海里炸秦桧,并拆开其两胁;用锯子把秦桧解成万片;用铁泰山把秦桧压成肉泥;又让无数青面獠牙鬼,剐秦桧之肉,一片一片投入火灶。但这种恐怖的刑讯场面,却为行者审判的幽默语气及刑罚的艺术性操作所稀释。其中最经典的就是碓秦桧:
行者道:“既如此,你眼中看那宋天子殿上,象个甚么来?”秦桧道:“当日犯鬼眼中,见殿上百官都是蚂蚁儿。”行者叫:“白面鬼,把秦桧碓成细粉,变成百万蚂蚁,以报那日廷臣之恨!”白面精灵鬼一百名得令,顷刻排上五丈长一百丈阔一张碓子,把秦桧碓成桃花红粉水。水流地上,便成蚂蚁微虫,东趱西走。行者又叫吹嘘王掌簿,吹转秦桧真形,便问:“秦桧,如今还是百官是蚂蚁,还是丞相是蚂蚁?”秦桧面皮如土,一味哀号。
因秦桧自视甚高,说殿上百官都是蚂蚁,所以行者让白面鬼把他碓成细粉,变成千万只蚂蚁,最后反问秦桧到底谁是蚂蚁,以报仇泄恨。行者的这种处罚已带有了喜剧色彩,再加上对肉泥血水的“桃花红粉水”的美丽描绘,以及百万只蚂蚁在殿上东趱西走的场面,给人的滑稽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意识流是西方十九世纪末兴起的一个重要的现代派文学流派,但实际上在董说《西游补》这部我国十七世纪的小说中,就已经具备了意识流小说的诸多特征。首先是奇幻的梦境。梦境的运用在意识流小说中非常突出,而《西游补》就是在描写行者的一场荒谬怪诞的梦。在梦中,行者忽回新唐,忽进古人世界,忽到未来世界;或化为虞美人,与绿珠、西施等行酒令,听项羽说平话;或扮阎王,审问奸臣秦桧;或变军士,做了大唐破垒先锋将,与西戎波罗蜜王作战。作者正是通过这个怪诞变形的梦,来实现行者意识的流动,从而揭示了行者心灵的奥秘和心路历程。
其次是内心独白。探求人类内心的真实是意识流小说的一个最重要的目标。《西游补》中有众多行者内心独白的文字,这些文字真实地袒露出行者内心世界的轨迹。如孙悟空打杀春男女后的两段独白:
天天!悟空自皈佛法,收情束气,不曾妄杀一人;今日忽然忿激,反害了不妖精、不强盗的男女长幼五十余人,忘却罪孽深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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